西頭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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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賊匪三爺看上的待遇,並未讓淩昭的境地有半分改善。

    除去被單獨丟進個牢籠,她與那些山民們同吃幹硬的饃,睡潮濕發黴的稻草,然這等對待與淩昭自宅布設並未有很大差別,於是她也便隻沉靜的睡著。

    隔壁牢籠裏的女人們哭嚷尖叫,也逃不了被拖出去的命運,唯有她這極偏處的地方,安靜到連一絲翻稻草的動靜都沒有,著實叫前來圍觀的朱家二爺納悶至極。

    “……老三看中的這娘們莫不是死了?怎地連一聲都不吭?”

    老二朱爾俄撫掌笑了一笑:“我原當咱家三弟是老鐵樹開了花了,卻沒想到他好的是這一口……早知如此,便將我房中那些不行的先一步賞給他了……”

    身材粗壯的男人垂膝蹲下,盯著淩昭的目光熾熱到想要在她臉上開個洞似得:“除了這灰白的麵色,倒也算得上個端正的美人兒……老三難得有興致,我便讓給他了。”

    他言語之間態度散漫,仿佛他口中之人隻是個沒有生命力的物件,能隨意地被拋棄。

    大哥朱霓江搖了搖頭:“……三弟這舉實在不妥,若真要將這女子娶進門來,恐要平得怨懟相對……”

    朱爾俄答:“你管他作甚?況這左右不就是個女人,若不聽話便要好好整治!這以夫為天的規矩可要叫她分清楚。”

    朱霓江未答他話,隻是搖了搖頭便往外頭走了,這地牢裏滿斥的潮氣和黴味他仍聞不慣,隻待了一會兒便下意識地想要從這裏逃離,若是叫人知曉他堂堂西山寨寨主竟然害怕這樣的地方,也不知會被手下如何看待……

    三兩步伐一並,朱霓江便登出了地牢的梯,灰暗天色像要從山頭直壓下來似得沉。雨水不斷劈啪落在房簷,又從那瓦上滾下,落在他黑色的靴上,迅速不見了影。

    “怎地又下上了?”

    “這點兒小雨大哥便怕了?”

    粗糲的聲音從後頭傳來,朱爾俄那高大的背影便在他眼前一晃,直邁著步向院中走去。

    “哦,我倒是忘了,你還有嫂子來接。”

    那黑色的衣袍向旁走開,露出了剛剛被他遮住的一抹淺色身影,那女子正執著把素色的油傘,如漆木一樣的發絲齊整地束在頭上,她微側了傘,立時便露出一雙像葡萄一樣圓潤的杏眼,帶著些微的笑意,和軟軟的聲音一起融在薄薄的雨色裏。

    “夫君,是又忘了帶上傘了吧。”

    朱霓江一愣,立刻便忙亂著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怎到這來了?我不是同你說過,叫你別來這處了嗎……”

    “許你自己怕了不來,還不許我這不怕的來麽?”

    “說的什麽傻話……”

    溫言軟語漸漸散在雨裏,隻有秋風掀起的涼意,卻不比地牢的溫度更凍人。

    朱有塵從守牢小卒那裏得到淩昭的消息時,已是酉時有餘,停了雨的地上還帶了夏末些微的焦熱,到了踏入地牢的時刻,溫度卻在片刻間驟降,並隨著他的深入愈加嚴寒。

    周遭籠裏關著的村民已有不少團起身子打顫,唯有那角落裏獨分出來的一籠,裏頭的人像死了一樣,背對門躺著。她的腳下放著今午送進去的吃食,像是被那寒氣凝凍起來了,完整地結成菱角分明的形狀,連著鐵質的柵欄一起爬上寒霜。

    “她這樣,多久了?”

    守牢人道:“足有一個鍾頭了……小的起初以為這是她搞得什麽名堂,便沒在意……”

    疤麵青年上前一步握住了被凍上的籠鎖,便見著些白煙稀疏散出,不過片刻又放了手,冷聲開口道:“把門打開。”

    鎖鏈撞在門欄上的沉重聲響起,朱有塵一腳邁了進去,隻見得那褐衫的背影周身都布了層淡淡的白霜,像是無法控製住某種力量一樣,源源不斷地散著涼氣。

    他上前踢了她兩腳,在未得回應之下蹲身探脈,那如冰塊一樣的手腕已將他驚了一跳,再察了那微不可聞的心脈,他便立時將這僵直的軀體翻了過來,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一滯。

    她的麵色已從蒼白變成了發著青的灰,泛紫的嘴唇微微地顫著,整張臉都凝了一層薄薄的冰,一連睫上也未能幸免。

    片刻忡怔間,青年已一攔手將她打橫抱起,立時卻又聞見一聲骨裂的脆響自她肋下傳來,讓朱有塵的麵色瞬間變了。

    她身上竟還有這麽重的傷?

    她究竟是什麽人?

    早已超脫了常人所能承受範疇的軀體就在他的懷中,這女人自被抓來起卻連一聲shēn yín都沒有,也沒有像那些村民一樣哭鬧求饒,隻是鎮定地看著他們。

    實在是太過鎮定了——就連捧著那被他的同夥斬下的,親人的頭顱,她也如此鎮定,仿佛隻是眼觀了一場毫無關係的事故。

    朱有塵用那隻完好的左眸瞥著她,如同在探尋無法獲解的問題,麵上神色變幻莫測。

    他雖早已察覺她的異於常人,這才借故向哥哥們提出要她當自己的女人,實則是將她與那些常人分開,嚴加看管,以免多生事端……誰料到,現下竟會出現如此情境?

    她究竟……是什麽人?

    燃燃木柴在火盆裏燒得劈啪作響,屋內的溫度雖仍在寒點徘徊,卻也比什麽都不做好得多。

    火光像信子一樣舔上淩昭的麵,照出她微顫的睫毛和擰得緊緊的眉,青年在旁添柴守著,不禁想道,這世上怎會有人的睡相如此的不安?仿佛墮入夢中是個多麽令人痛苦的事情一樣,讓她的眉眼未有片刻的安平。

    淩昭在朦朧火光中悠悠轉醒,對上的就是這樣一隻仿佛有著千百疑問的眸。

    隻有一隻。

    另外一邊的猙獰疤痕像隻淺色的蜈蚣一樣,從他的右眼角爬到了下頜,蠻橫不講理地盤著,讓這充滿戾氣的麵容愈加可怖。

    大抵是接連不斷地添著柴火,他的額上凝出了些許汗滴,帶著被煙火熏黑痕跡的麵頰一同轉了過來,像是未覺察到她就這麽忽然的醒了,青年怔了片刻,一把將手裏的柴往盆裏丟了,便拍著掌上的灰站了起來。

    “你醒了。”

    “……現在幾時?”

    連片刻的驚慌都沒有,她極輕極輕地開口,仿佛不過是在自家的榻上醒來。

    朱有塵萬未料到她一開口便如此是問,麵上便不帶絲毫表情地向她逼近,語氣涼寒入骨:“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想我有權利先問你一件事……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一字一頓,淺灰色的眼珠像石英,在火光照耀中微微發著光。

    淩昭淡淡看著他,青灰的麵上未有一絲波瀾,隻淡淡答道:“淩昭。”

    這自報姓名的dá àn叫朱有塵愣了一愣,立時便又皺起眉頭來想要追問,卻被那淡淡的聲音輕輕打斷,“……現在幾時?”

    “我並非問你名姓。”

    “現在幾時。”

    無意義的對話重複了幾回,朱有塵實在拗不過她,隻得開口作答:“……當是亥時。”

    淩昭聞言,頭顱微微一動,果然在窗隔的那頭望見個明黃的影子,立刻便默不作聲了。

    見著她麵上灰敗的情景,朱有塵挑唇冷笑開來,道:“你還是莫要想著能從這裏逃脫。憑你現下的狀況,隻怕都走不到門外……至於待人相救的想法,是更也別提。這一路雨下得如此之大,恐怕早便將車馬足跡化作泥水。”

    未燃殆盡的樹枝仍在火盆裏發出陣陣地脆響,女子垂了眸,許久才開口:“……你說得很對。”

    然後她又抬了頭,在他仍未從怔愣中回緩的片刻中接著道:“我現下有些冷,你可有能拿來取暖的手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