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胞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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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與淩昭相識不到一日,卻愈發覺得這默不作聲的女人像一本他讀不透的書,用堅硬地外殼將自己層層包裹,未露半刻縫隙弱點。

    簡直不像……活人。

    朱有塵被這驀然而發的想法驚了片刻,立時打消了自己腦中的荒謬猜疑,冷然開口:“……你還是莫要想著無謂的逃脫,若不想再做下個身首異處之人,便不要輕舉妄動。”

    青年的身影漸漸沒入西山頂頭濃重的夜色。

    榻上之人緩緩放下捧在懷中的手爐,自心口向周圍四散的寒意立時又止不住地向外翻湧,像是抑製不住的海潮,瞬間在她的褐衫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

    這感覺是如此的寒冷。

    仿佛北方極寒之地的尖銳冰晶,從心尖之處一點點楔進,再被流動的熱血融掉,順著遍布的管道橫流周身,最終化成了什麽消散了。

    那是生命力的流逝。

    盡管如此,這認知卻並未讓淩昭感到半點慌張,她甚至隻是默默地坐著,如同等待時隔多年終將書寫在故事上的的結局一樣淡然。

    自手腕處盤旋而上的細線又近了肩髎半寸,沒有人能及時趕到她的身邊,替她化解掉這一次的危機。

    懷信依舊杳無音信。

    蕭陌然身在百裏之遙。

    淩昭輕輕垂了眸,將那手爐放在枕邊,極慢極慢地又重新躺下。

    隻是兩句話的功夫,她便覺得累極了,大概是身體的負荷已到了極限。

    她現下已是強弩之末,她實在太清楚自己的狀況,所以她默不作聲,不反抗,不做無謂的掙紮,不是因為她不在意,而是因為她……不想死在這裏。

    卯盡全力的孤注一擲,必須要擊中敵人的要害,而在那之前,她隻有等。

    ——等到他們露出破綻的那一刻。

    淩昭如此作想。

    然而她的這般安分作態,並未讓西山寨三首領的頭腦有過絲毫鬆懈,與之恰恰相反的是,朱有塵還派人加強了對她的看守,甚至連自己都親自上陣,片刻不歇地盯著她。

    時近隅中,男人們呼喝的聲音從蒙了薄窗紙的那頭傳來,淩昭便在榻上偏頭,看著那高大身影正立於她窗前,低頭細磨著一把勾刃呈半弧形的馬刀。

    那刀似有著極薄極銳的刃,薄到微微的風吹過都能發出清唳,實在是銳極了。

    “……好刀。”

    窗前的影子隻是頓了一頓,手下動作便又接起。

    “……可惜銳極易摧,若逢鈍器對峙,這利刃反倒處於劣勢……若用黑晶的寒鐵和牛角重鑄邊刃,想來是要強許多的。”

    窗扇忽地一聲被從外麵掀開了,青年的麵幾乎和天幕一樣陰沉。

    “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問得有些急,讓這話倒像是嗆著說出來的了,言語之間滿是戒備。

    “我隻是聽聞江湖眾路好漢偏愛以武相會,現下看來,也不是那麽回事了。”

    朱有塵心中雖有驚訝,麵上卻不動聲色,相互探詢的眼神在空中交匯片刻,淩昭忽又開口:“……你的刀法雖走輕身路線,以快為攻shā rén不備,但若遇上內力比你強上半寸的,便隻有乖乖等死的份。”

    她這番言語篤定自大,隻得朱有塵半分冷笑:“區區女人,想對我指手畫腳,還太早了些。”

    “你執刀之處可是刀柄一寸三刻?”

    “什……”

    “——對陣十招有餘便覺右膝酸軟?”

    “雖是刀鋒削鐵如泥,但逢上精密暗器,卻總全身難退。”

    那深紫嘴唇一張一合,轉眼三句,朱有塵麵上便隻剩驚愕。

    他從未在她麵前使過刀,這些他用武時慣現的毛病,她竟一眼就都看出來了?

    女人青白著麵,唇上浮起半分嘲諷,口中喃喃:“……離九啊離九,你這刀法破綻之處如今竟皆叫人拾去,雖不如正道,倒可也算揚名立萬?”

    淩昭徑自笑了一會兒,又在他的驚異目光中悠悠然開了口:“這刀法的主人早在三年前便亡於我手,而你現下所學,尚不及其十分又一。”

    她的語氣平淡至極,如同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話語內容卻早已叫青年神色變幻不定。

    “……你是未亡劍主!”

    他早已聽說過這曾在江湖中掀起血浪的劍客,卻怎麽也不能和麵前這個重傷近死的垂危女人牽扯到一塊兒……不,如果是這樣超出常人承受範圍之內的傷勢,如果是她,也許——

    “……你不怕我就此殺了你?”

    自校場處傳來的操練聲霍霍,鐵戈碰撞的沉鳴和拍掌叫好聲混成一片,一陣陣地傳進耳中,朱有塵就那麽看著那羸弱到隻能坐在榻上的人的麵頰,像是死去已然多時的屍體的青色,如今就這麽堂而皇之地爬上她的麵,與那傳說中的一流劍客的天人風姿,實在差的太遠。

    不足為懼。

    他心下分明如此作想,心中卻不知在哪裏畏懼什麽,仍怵著她的言語而渾身緊繃,許久卻隻得一句作答。

    隻有三個字。

    她說:“你不能。”

    不是你不敢,而是你不能。

    縱使她重傷近死功力不足常日三分,與他相搏卻仍有著十成的把握,這是淩昭作為一名劍客的驕傲。

    因為武道,不戰已敗。

    時間似在相互打探的眼神中停滯不前,隻一人躺著,一人立著,如同隔了一道時空之遙,木質窗框忽地便被外頭的人拍上,緊接便有道粗糲的男聲傳來:“老三,還這磨嘰什麽呢?說好的午時後山集合,再等你去怕是要去林子裏吃晚飯了吧!”

    男人的語氣裏透露出的不耐讓朱有塵微微皺了眉,不知為何,他總與這同胞而生的二哥很不對盤,然而麵下卻仍一副淡然的樣子答道:“……是我延誤了,我這就去給大哥賠不是。”

    朱爾俄的粗眉一揚,越過他的肩膀望向合得嚴實的窗腳,心下登時幾分了然。

    “你對那小媳婦兒倒是上心地很。”

    青年的身體向一側輕挪,很是不經意地遮住了他的視線,“……不勞二哥費心,我們還是快些去與大哥匯合吧。劉茂、三蘇,你兩在這門前守著,若無我的允許,誰也不得進出。”

    一陣雜雜的腳步聲響起,窗紙上的兩隻人影轉眼消失,隻留兩個被派了守門命令的麵麵相覷。

    “……不過是個女人,為什麽要兩個人……”

    劉茂用胳膊肘戳了他一把,白眼一翻道:“少廢話,三首領的命令向來是有原因的,你我隻管乖乖守著便是。”

    “哦。”

    身軀肥大的男人應了一聲,便像尊石雕似地佇在了門口,二人一時無話,便都齊齊望著陰沉的天幕發了會呆。

    西風不知不覺吹得厲了,搖得那周遭楊樹嘩嘩落葉,很有一種暴雨將至的預感。

    三蘇看著自己微卷的發梢從左邊的視線刮到右邊的,極慢極慢地問道:“……這天他們也要出去打獵?”

    劉茂回道:“你以為都像你,無論東南西北風都能在窩裏睡覺!”

    三蘇轉頭望著他,眼神很誠摯:“我今天並不是很困……”

    見同伴一副很不想和他糾纏這個問題的表情,三蘇隻好又換了個話題:“三首領為什麽要我們守著這屋?”

    精瘦男人的麵上立時浮現出了個若有所思的表情:“三蘇,我覺得這是我認識你以來你提得最有價值的問題……你想知道嗎?”

    三蘇的頭剛搖半寸,劉茂便接著道:“呆子!三首領是怕二首領搶了他的女人!”

    三蘇被他衝得有些委屈,隻得喏喏開口:“可我聽說那人昨天差點把地牢凍住了……”

    劉茂白眼一翻:“這大眾謠傳之言你也信?要我說,必然是三首領提前防了二首領一手!畢竟這兩人的矛盾糾葛已非一日之存……”

    他抬手撓了撓頭,像是不能理解同伴所言之語一般,疑色盡顯。

    “說你傻你還不信!這全山寨的弟兄們可是都知道,二首領想篡老大的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