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臥龍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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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祝淩上次被血魂老祖拖著禦劍而行,心中憤懣,隻顧開口大罵,倒未注意。此時端坐在棍後,一飛衝天,頓時一陣頭暈目眩,惡心欲吐,趕緊雙目緊閉。

    過了一陣,惡心之感稍減,睜開眼睛一看,真是嚇個半死。隻見自己雙腳懸空,身處萬丈高空之上,向下望去,但覺眼珠發脹,意亂神馳。心想這要是一個不慎跌落了下去,當真是屁股也摔成八瓣兒了,趕快附身八爪章魚一般緊緊抱住短棍,不敢鬆手。

    他初始害怕,血魂老祖飛的四平八穩,時間久了,膽子漸漸大了些。不時向下張望。眼見山川五嶽盡收眼底,大河浩蕩在腳下奔流不息,四顧間萬裏晴空碧野,自己仿佛雄鷹翱翔在這天地之間,時而衝破雲霄,時而俯覽大地,他少年心性,從未如此一覽中華美景,眼見如此氣勢磅礴,胸中瞬間豪情湧起,雙臂微張,笑容滿麵。

    血魂老祖回頭見祝淩喜笑顏開,坐的甚為舒爽,有心戲弄他,叫道:“臭小子可要坐穩了。”

    話音未落猛然提速,一會扶搖直上,一會垂直俯衝。一會左拐,一會右轉。直嚇的祝淩麵無人色,啊啊大叫,又複抓住棍身不肯鬆開。

    血魂老祖計謀得逞,見得祝淩窘態,哈哈大笑,兩撇小胡子被肥大的臉頰擠在兩邊,樂不可支。

    祝淩聽見他笑聲,知道他是故意為之,存心想看自己出醜。氣不打一處來,怒道:“你這老鬼,叫你愛看笑話。”言罷伸手一把向血魂老祖頭上抓去。

    血魂老祖這邊正笑的前仰後合,突覺發根一痛,回頭一望,但見祝淩滿臉得意,手上一把銀白物事,正是自己的頭發,登時大怒。

    他原本就脫發的厲害,對腦後這點僅剩的毛發更是愛若性命,恨不得每隔一時三刻便上河邊檢查一番,如今猝不及防被這小子一把全抓了下來,心中如何不痛?又想到自己每每嘲笑慧真等人臭禿驢,大為爽快,現下拜這小子所賜,自己竟也成了臭禿驢的其中一員,以後再不能大肆辱罵那幫愚木和尚,想到此處,更是怒不可揭。

    他心中有氣,駕馭法寶飛的更快,不時輾轉騰挪,翻飛不止,祝淩後半身被甩在半空,登時嚇的屁滾尿流,抱住短棍不住慘嚎,血魂老祖見狀,又複大笑。

    二人又飛了一個時辰,來到一處懸崖邊上,甫一落地,祝淩立馬抱了棵大樹,彎腰狂吐不止。血魂老祖收了法寶,看了祝淩一眼,滿臉得色。隻不過腦上那“竹外桃花三兩枝”的幾根毛發卻顯得更是滑稽了。

    血魂老祖轉身緩緩向懸崖邊上走去,神色漸漸歸於平靜,怔怔的望著麵前,看不出喜怒。

    祝淩兀自吐了一陣,胃中稍緩,半晌未聽見身後動靜。抬眼望去,隻見血魂老祖矮胖的身子佇立在懸崖邊上。低頭不語。

    祝淩微微詫異,走上前來,卻見崖邊上杵著一塊巨石,被層層粗壯的藤蔓蓋住,縫隙之間漏出三個斑駁的漆紅大字“臥龍淵”,巨石旁邊立著一個墓碑,碑上赫然刻著:“愛妻劉氏之墓”幾個字。

    祝淩一怔,心道:這死老鬼還有老婆?轉念一想他既有兒子自然是有老婆的。

    血魂老祖好似沒意識道祝淩在身旁一般,粗厚的大手撫上石碑,不住的摩擦,狹小的眼中竟隱隱約約帶著一股柔色,隻聽他呐呐道:“我有好久沒來看望你了,這麽些年來,你獨自呆在著這高冷懸崖之上,會不會怪罪我?”

    他依舊說著,眼中的神色越發柔和:“這裏雖不是什麽風水寶地,但風景秀麗的緊,整日有這些花鳥走獸相伴,想來你也不會太孤單吧。”

    血魂老祖就站在那裏,呐呐自語著。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長眠於此的那個人。

    夕陽的餘暉穿透了雲層,折射在他蒼老的臉上。在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個窮凶極惡的魔頭,也不是那個叱吒風雲的老祖。隻是一個懷念亡妻的,風燭殘年的老人。

    歲月的滄桑可以改變人的樣貌,但是否能改變那一份亙古不變的深情?

    祝淩在一旁靜靜聽著他的話語,心中歎道:這血魂老祖shā rén無數,弄得天下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固然罪有應得,但自己何嚐不是一個可憐人呢?妻子,兒子相繼離他而去。人前縱然再是風光無限,人後也隻不過是個孤寡老人罷了。真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祝淩如此想著,望著他落寞的神情,第一次覺得這人好像不再像以前一樣那麽讓人厭恨了。

    “兒子這些年來已是長的越發俊俏,好在這孩子十分像你,若是隨了我,隻怕連媳婦也討不到了罷。”他神色一黯,又道:“你走得早,連娃兒也未見上一麵,這次便讓他永永遠遠陪在你身邊罷,在這孤寂高崖上,你們娘倆也算有個伴兒。”

    言罷掌心運氣,手掌一揮,將墓碑左側打出了個一人長的墓坑。

    血魂老祖將布袋卸下,小心翼翼的將那白衣公子屍身放進坑內。眼梢掃見他胸口血洞,分外猙獰,鮮血早已凝結成了紫黑色,正是當日被武卿所傷。

    血魂老祖眉頭一皺,回頭瞄了祝淩一眼,道:“把你身上衣物給我孩兒換上。”

    祝淩聞言心中微氣,正要出言反駁,驀地想起他剛剛孤寂話語,落寞身形,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祝淩將衣服換好,二人把白衣公子埋了,血魂老祖凝望著天邊的夕陽,過了半晌,沙啞道:“如今老祖我也是孤家寡人,這天下之大,隨處可去,倒也落得清閑自在。”

    他這話說的分外淒涼,祝淩兀地想起自己也是孑然一身,如同大海中的一葉扁舟,漂浮不定,前路迷茫,不由的感同身受。

    遠遠聽聞崖間險道上,依稀響起樵夫的號子,號聲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正如這人間萬象,變化萬千,不可捉摸。

    天邊大雁對對成行,在空中盤旋,不時發出幾聲鳴叫,仿佛也在感歎這天地無情,世事無常。

    作惡多端也好,德行高尚也罷,這人世間又有幾人逃得脫死之一字?窺視天道又能如何,終究隻是在這凡塵中不斷掙紮的可憐人罷了。

    因為有心,所以才有喜怒哀樂,因為有喜怒哀樂,才會衍生出諸多煩惱。

    慧真大師曾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才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我此前隻道世人盡皆熱愛求仙修道,乃是追求力量,向往長生。但這芸芸眾生何嚐又不是想修煉成仙,逃離這人世間的種種苦難?

    祝淩此時觸景生情,想起慧真大師曾經的話語,心有所感。不覺感歎,這連日以來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竟使他漸漸明白了許多。

    但他卻未曾想到,就算是終有一日得道成仙,長生不死,真的就是世人所向往的?

    這沒了萬千姿態,舍棄七情六欲,苦辣酸甜的人生,也隻不過是空有一身皮囊的行屍走肉罷了。

    血魂老祖想起愛子如今也離他而去,暗歎一聲,心中寂寥。

    他突然仰天狂笑,笑聲直達雲霄,肥胖的身子不住抖動,笑的淚也流了下來。山間的鳥兒受了驚嚇,成群的飛起。

    血魂老祖笑聲越來越尖銳,真氣隨著笑聲暗波湧動,那黑色短棍不知受了什麽刺激,憑空飛出,翻飛不止,黑色妖霧噴湧而出。無數妖魅鬼臉失了控製,縱聲尖叫,猶如鬼門大開,群魔亂舞。祝淩在他左近,首當其衝,體內被他真氣震動,氣血翻湧,難受至極。

    這血魂**是凝結世間至邪至惡之怨念,為己所用,血魂老祖練就如此妖法,每隔一段時間必會遭到反噬。

    要想得到幽冥之力,自然是要付出極大代價的,輕則癲狂入魔,重則被怨念所操控,喪失元神。隻是他功力高絕,每每反噬也能憑借自身功力壓製。

    如今他重傷未愈,又逢愛子亡故,心神激動,竟被怨魂腐蝕,神智不清起來,他猛的一聲大叫,一口鮮血當空噴出,蜷縮在地上不住翻滾,神情頗為痛苦。

    祝淩見他狀若瘋癲,嚇了一跳,心中駭然:莫不是這老鬼死了老婆孩子,悲傷過度,得了失心瘋?

    祝淩耳聽血魂老祖不住淒厲慘叫,空中那一個個幽魂鬼臉陣陣陰笑,忍不住頭皮發麻。

    血魂老祖兀地盤膝而坐,雙手結印,試圖強行壓製逃脫而出的惡靈,那空中惡靈仿佛意識到什麽,個個尖叫不止,紛紛向外逃竄,極力抵抗。

    這老王八不知犯了什麽病,這些冤魂竟不聽他使喚了,我此時若是給他一下,隻怕不死也得脫層皮!

    此時就算祝淩不是修道之人,不知他為何如此,也瞧出這群惡靈好似不聽血魂老祖的使喚,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他念頭一起,便要動手,隻是礙於血魂老祖往日餘威,不敢冒失,隻是一步一步向他緩緩挪去。

    你這人作惡多端,多行不義,今日雖是趁人之危,也是你罪有應得,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祝淩心裏想著,緩走到他身前,正要雙拳揮下,卻見他猛的睜開雙眼,陰鶩的眸中雖帶著一無既往的陰狠,卻已恢複了清明。血魂老祖畢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隻不過片刻功夫就將心頭狂意鎮壓下來。

    祝淩大駭,不動聲色的將雙手收背後,幹笑了兩聲:“老祖……你沒事吧……”

    血魂老祖一言不發,緩緩起身,望向天空中驚駭的一眾怨靈,冷笑道:“畜生!”

    他雙手淩空一抓,怨靈發出一陣不甘的嘶嚎,化作一縷縷黑煙,又複被收入那黑色短棍之中,消於無形。

    血魂老祖冷哼一聲,轉眼望向愛子新墳,眼角露出悲傷神色,輕喚道:“我的兒……”神智好似又有些不清醒,祝淩見他反複無常,怕他一會又發了瘋,殃及自己,大氣也不敢出。

    他神情恍惚,怔怔出神了半晌,眼角忽然瞟見祝淩身著白衣眉清目秀,雙眼明亮,正望著他怔怔發呆。目光神情,竟是與愛子有幾分相似。

    血魂老祖戛然回頭,目光炯炯的盯著祝淩,眼神之中竟有一絲熾熱。口中不住道:“好!好!嘿嘿!”

    祝淩被他瞧的心底發毛,不自覺往後跳了一步。

    血魂老祖上前一把按住他肩頭,力道頗大,直抓他肌肉酸痛。狂笑道:“從今以後你便是我兒,好孩子,快跪下磕頭。”

    祝淩哭笑不得:“我為甚麽要做你兒子,你前些日子不是還恨我入骨。”看來這老鬼當真是瘋了,這當兒竟而說起胡話來了。

    “你莫非不肯?”血魂老祖麵色一沉。

    “我自己又不是沒爹,幹嘛要給你當兒子。”祝淩莫名其妙。

    他大手一揮:“這倒無妨,我去將他尋到殺了便是。”

    祝淩聽他說話顛三倒四,又莫名其妙要自己做他兒子,更加覺著這老頭腦子受了刺激,揮手道:“我老爹已是不在人世,你又上哪裏去尋他?況且我心中隻認老爹一人,此事萬萬不能。”

    血魂老祖獰笑道:“這世間不知有多少人求著想當老祖我的兒子,你小子倒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言罷一把將祝淩拎到懸崖邊上。喝道:“你答應是不答應!”

    祝淩雙腳懸空,望見懸崖深處漆黑一片,深不見底。澗間陰風呼嘯,陣陣襲來,吹得後脊一陣涼意。他心底不禁生出一絲畏懼,但要是讓他認著奸邪妖人做父,卻是萬萬不能。

    他雙目一閉,將頭撇在一邊,氣鼓鼓的不說話。

    血魂老祖大怒,深知這小子倔強如牛,就算以死相逼也未必屈服。又瞧見他手臂欣長,骨骼奇駿,端得是塊美玉,先前竟未注意。

    “想我血魂老祖何等神功,老來竟連個傳人也無,蓋因這一脈修煉之法太過艱險,稍有不甚便要受其反噬,瞧這小子根骨尚可,不如先逼他學我法術,再找機會將他煉為血蠱,屆時這臭小子與我師出同門,若是以他精血練功,修為必定大進。”

    他心思所至,道:“你既不願做我兒子,倒也無妨,從明日起你便隨我修習法術,你若不答應,老子就將你從這萬丈懸崖丟下去,讓你和你那死鬼老爹團聚!”

    祝淩眼珠一轉,心想:這老鬼發了瘋,竟要我拜他為師?他妖法邪惡,盡是些傷人性命,傷天害理的法術,我是決計不能學的,但我若不答應,隻怕今日要摔的粉身碎骨,屍骨無存。不如先行允諾下來,屆時再找借口搪塞於他。祝淩計議已定,方才點了點頭。

    血魂老祖神色稍緩,將他放在地上,挑眉道:“算你小子識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