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42.講故事

字數:10630   加入書籤

A+A-




    其實比起喝紅酒, 白酒,苑子傾更喜歡喝啤酒,像喝汽水一樣, 灌到胃裏在吐出一口氣,最好再連打幾個嗝,簡直不要太爽。

    外公和外婆喝糧食酒,順便給佘南也倒上了。

    苑子傾歪著頭問, “沒事吧?”

    還沒等佘南說話, 外公就不滿的“嘖”了一聲, “怎麽?酒量那麽差?”

    不是,他萬一晚上要出警怎麽辦?”苑子傾歎了口氣, “又都不像我那麽閑, 喝多了找張床就睡了。”

    外婆笑了笑說, “也對, 哎, 佘……傻板呐, 你們這出警是隨時的吧?”

    佘南看來也是掙紮無望了,應下了這個稱號, 點點頭說,“嗯, 意外都是隨時的。”

    苑子傾偏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幾個人在月亮地下喝著吃著, 沒事還能聽聽外公講個笑話, 外婆說個故事, 時間過得飛快卻不讓人察覺。

    有風的時候, 外婆才起身拍了拍外公的肩膀,外公抱著酒瓶子咿咿呀呀的唱歌。

    有一個彎彎的月亮,彎彎的月亮下麵是那彎彎的小橋,小橋的旁邊有一條彎彎的小船,彎彎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嬌……”

    一首沒唱完就換了。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看似一副畫,聽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這裏已包括,談的談說的說,小城故事真不錯……”

    苑子傾捧著下巴樂了,“這說切歌就切歌啊。”

    說著外公跟瞎得瑟一樣又切了一首。

    泉水叮咚響,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跳下了山崗流過了草地來到我身旁,泉水呀泉水,你到哪裏你到哪裏去,唱著歌兒彈著琴弦流向遠方……”

    外公的歌聲慢慢的融入風中,像遙遠的過去重新撲麵回到這些人麵前,緩緩訴說著過去的生活。

    那些悠然自得的生活,沒有車,甚至沒有酒。

    隻有小橋和泉水,隻有月亮和故事。

    外婆原本打算收拾收拾進屋,這會兒聽著外公的歌聲也不動彈了,她安安靜靜的坐著,時不時還接兩句。

    外公年紀大了,酒醒要等一會兒,等他逐漸清醒了以後,抬頭一看大夥兒都瞪著眼睛瞅他,揉了揉眼睛,“看我幹什麽?我年輕那會兒比這帥。”

    外婆原本濕了一圈的眼睛一下子彎了起來,她緩慢的起身,踢了踢外公的腿腕,指著天說,“快起來吧,都什麽時候了,月亮都被你唱沒了。”

    佘南過去扶了一把外公,外公很是倔強的推開,指著他,“怎麽?瞧不起我是不是,就這酒,再來一瓶我也不會倒,也不看看是誰釀的,按輩分,這酒得喊我一聲爹。”

    苑子傾撲哧一聲笑了,看著佘南說,“嗯,對,這酒也不知道是你哥還是你弟。”

    佘南無奈,“剛說了,我倆是哥們,這酒得喊我叔。”

    苑子傾哈哈大笑。

    等一切收拾好了以後,佘南把外公外婆扶到臥室休息,然後從房間退出來。

    一推開門就看到苑子傾躺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她嘴裏也低低的哼唱著曲調。

    平時這個時間,他都該休息了,想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苑子傾雙手墊在頭下,翹著二郎腿唱長大。

    突然發現窗上的烏龜爬出了水,頭上的鳥窩笑開了嘴,灰色的樹杈抹了綠,猶記得你說過你喜歡翠。表盤炸開了數呀,你終於開始長大,你總算開始長大,你怎麽就開始長大……”

    佘南躺在另一張躺椅上,手指跟著節奏敲打著扶手,“這什麽歌?”

    《長大》,不過你應該沒聽過,我室友她哥哥寫給她的,然後找了個唱歌很好聽的人唱的。”

    佘南閉著眼睛沒說話。

    苑子傾突然想起人示,笑著說,“哎,你知道嗎?我可是有男神的,就唱這首歌的人,就唱過這一首歌,還就唱過一遍。這是被粉絲錄下來的,我可喜歡他聲音了,沒事就聽這一首歌,都快聽爛了。”

    嗯,歌詞還不錯。”

    是啊。”苑子傾長長的喘了口氣,“不過每次聽都有不一樣的感觸,哥哥肯定很疼妹妹。”

    佘南半天才睜開眼睛,偏頭看了一眼苑子傾,“你是喜歡他聲音還是什麽?”

    聲音唄。”苑子傾說,“又沒見過人,不過……”

    她頓了一下,“我也摸不太清楚,二次元裏……嗯,你別問什麽叫二次元,反正就是一個圈子,解釋起來太麻煩了,這個圈子裏聲音好聽的人簡直數不勝數,可我偏偏就喜歡他的聲音。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是,心突然被人敲了一下,不疼,很炸,要炸開了一樣,然後就是激動,興奮,好像這聲音就是你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哎喲,現在想想還是很不可思議。”

    她吧啦吧啦說了一堆,然後沒聽到佘南的聲音,回頭說,“我跟你說,你要睡著了我肯定跟你沒完……”

    話還沒說話,就猛地一頓。

    她沒想到,自己回頭,會直接撞進佘南的眼睛裏,那眼睛比這夜色還要黑,還要深,仿佛看上一眼就要掉進去。

    這清淨的院子突然就隻剩下呼吸聲和風聲,偶爾有鳥撲騰著翅膀飛過的聲音,一切都是最原始的聲音,但凡一點其他聲音都顯得很聒噪。

    啊……”苑子傾突然長長的啊了一聲,然後湊近了,聲音壓的有點低,“叔叔啊,我要是現在……”

    佘南下一秒就抬手蓋在她額頭上,微微用上幾分力把她往後推,“不要以為玉皇大帝不在你就可以肆無忌憚了。”

    哈!”苑子傾笑了,然後抬手蓋在佘南的手上,她感到佘南僵了一下,然後握住他的手,垂在了一邊,“又不會掉塊肉,牽一會兒唄。”

    出乎意料的是佘南並沒有拒絕,過了一會兒苑子傾問,“什麽感覺?”

    嗯?”

    和女人牽手的感覺。”苑子傾動了動手,“你敢說我是女孩我就親你。”

    佘南笑笑說,“不如牽玉皇大帝有感覺。”

    苑子傾看著他不說話,半晌以後很用力的握了一把,勾了勾嘴角,突然起身,兩個人相握的手讓佘南也被迫起身,苑子傾翻身壓到他身上,很迅速的趴在他懷裏。

    她耳朵緊貼著他的胸口,聽著那有力的心跳聲隔著耳廓緩緩傳進腦神經上,然後心口仿佛也跟著被敲打一樣。

    咚咚咚咚!

    你做什麽?”佘南反應過來以後倒是沒動怒,甚至還低低的笑了兩聲。

    苑子傾突然覺得有些口幹舌燥,她用力的握了握佘南的手,“叔叔,其實你對我有感覺的吧。”

    話剛出口,她另一手空著的手蓋在佘南嘴上,他溫熱的呼吸傳到她手背上,有些燙人。

    在這有些涼的夜裏,這種燙讓人愛不釋手。

    甚至上癮。

    你別說話,我知道你是警察,一定學過心理學,你沒上過大學,但一定有所接觸,我的一言一行都瞞不過你。”苑子傾低低的說,她緩緩的閉上眼睛,感受頭頂淺淺的呼吸聲,這讓她無比有安全感,周圍仿佛是建造了一道防護牆,她可以肆無忌憚並順利的講故事。

    她的手也慢慢放開了,垂在一邊。

    佘南沒再說話,他知道,或者說早就知道,她今晚準備了故事。

    ……

    苑子傾自有記憶以來就知道自己有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媽媽,但是她很溫柔,也很堅強,她的爸爸是個很厲害的人,隻是有一點忙。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媽媽開始變得很奇怪,情緒不定,有時候會突然抱著她大哭,或者大笑。

    直到她去上幼兒園,有人偷偷告訴她說,“喂,你知道嗎?他們說你有個神經病媽媽,是傻子,就是那種,連生出的孩子也很傻的人。”

    孩子是個神奇的動物,他們說話不需要付任何責任,被人欺負了卻有大人來保護。

    那些看似隻是過家家,開玩笑的話在那個時候對孩子來說是比黑夜還要可怖的東西。

    苑子傾開始不和同學說話,有的時候甚至會動手。

    直到有一次她看到有一大群人圍在一起對她指指點點,苑子傾怒極了,她不知道從哪撿到一塊磚頭,對著那一堆人扔過去,磚頭砸傷了人,苑子傾不以為然的態度激動了老師。

    老師找來了家長,是爸爸。

    苑子傾抱著爸爸大哭,爸爸一邊道歉一邊表示一定會負責受害者的所有費用。

    一路上都很平和,直到到家以後,苑子傾看到爸爸和爺爺說了這件事,然後兩個人不知怎麽吵了起來。

    隨後爺爺回了房間,爸爸指著她說一些在那個時候苑子傾還聽不懂的話。

    造孽!造孽!你也是神經病是不是?你腦子不好是不是?”

    她看到她爸爸氣得原地亂轉,最後無以發泄打碎了花瓶,她嚇得嚎啕大哭,直到媽媽回來。

    媽媽抱著她躲到角落,一邊神神叨叨的說天靈靈地靈靈,一邊罵爸爸。

    那個時候,苑子傾終於承認了別人說的是對的,她的媽媽是個神經病。

    也許自己也是。

    因為神經病生的小孩是傻子。

    可人都有一種怪性,越是在內心深處已經承認的東西越要表現的不可能。

    她開始好好學習,她的成績一直都是第一,她要得到所有的滿分。

    哪怕少了一分,她就會發怒,撕卷子,砸東西,燒書。

    平靜以後她再開始好好學習,專心致誌,全神貫注。

    周而複始。

    她隻是為了證明,自己並不傻,甚至可以很聰明。

    於是,她的生活開始變得奇怪,除了學習再無其他。

    小學的時候她開始懂事,她知道媽媽精神有問題,可她從來不怕媽媽。

    因為媽媽很膽小,下雨會變得更加奇怪,躲在被子裏不出來,她小聲的告訴苑子傾。

    就這樣,好好學習,子傾,你要好好學習,明辨是非,知道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長大了以後要考一個好大學,然後在外地上大學,結婚,生子。”

    苑子傾抱著她問,“什麽意思?”

    然後她聽清楚了媽媽的話。

    離開苑家,越遠越好。”

    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可她無條件信任媽媽。

    在外人眼裏她生活的很辛苦,可隻有她知道她其實很快樂。

    她有一個特別溫柔的媽媽,會彈琴,會唱歌,會寫詩,還有特別好玩的外公外婆。

    隻不過媽媽從來不讓他們進屋,隻是偶爾才會讓她去他們家吃飯。

    為了讓媽媽也嚐到很好吃的飯菜,她開始學習做飯,做給媽媽吃。

    每次媽媽都笑的很開心,然後抱著她說,“我們的子傾長大了,終於長大了。”

    說著說著就會哭起來,“為什麽會長大了呢?怎麽就突然長大了呢?”

    她的生活裏沒有爸爸,可所有的信息表上父親那一欄都在提醒著她,她有一個爸爸,叫苑昌柳。

    於是她開始跟著所有人喊他苑昌柳。

    日子越來越平靜,平靜到毫無波瀾。

    突然有一天,苑昌柳來接她們回家,然後媽媽就懷孕了,媽媽好了,不會突然哭或者突然笑,她隻會拉著苑子傾的手說,“看,這是你弟弟哦,也許是妹妹,我們給她取個名字好不好?叫苑子城怎麽樣?媽媽有一對傾國傾城的孩子。”

    這些事情都發生在很久以前,那個時候苑子傾還很小,別人還在遊樂場,甚至記不得小時候的事。

    可我卻記得很清楚。”苑子傾低低的說,聲音低的像蚊子,可佘南卻聽得很清楚。

    他原本垂在一邊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搭在了苑子傾背上,然後很輕很輕的拍打著她的後背。

    爺爺經常告訴我要放下,可我不敢,也不想。”苑子傾說,“倘若我一旦放下了,所有的記憶就會變得越來越模糊,我會忘了我媽媽長什麽樣,忘了她叫什麽,忘了有媽媽的滋味是什麽滋味。”

    後來,媽媽流產了,因為有醫生說,媽媽的身體根本不適合生孩子,也許,孩子也會有病。

    像苑子傾一樣。

    她記得那個醫生說的話,非常清楚。

    會像你的大女兒一樣,不正常。”

    醫生這樣對苑昌柳說。

    苑子傾很害怕,她害怕醫生會殺死她的妹妹或者弟弟,她要告訴媽媽,可是媽媽在一個她進不去的房間。

    她隻好告訴了爺爺,爺爺拉著她的手說,“別怕,我會告訴媽媽的。”

    然後,孩子沒了。

    她砸碎了所有可以碎的東西,她拚命的打爺爺,質問他。

    爺爺告訴她說,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媽媽。

    苑昌柳告訴她說,是醫生。

    是,罪魁禍首是醫生,她跑到廚房拎了把刀出來,可她的媽媽卻抱著她說,“媽媽隻要你,媽媽愛你,媽媽不要別的孩子。”

    再後來,媽媽的身體開始變得不好,總是咳嗽,穿的很厚也會覺得冷。

    日子突然就變得真的很差,她們又回到了那個別墅,很大,隻有她們母子兩個人。

    她又可以見到外公外婆了,可她不開心。

    倘若我沒有見過光明,我原本可以忍受黑暗。”苑子傾哭了,“就是這樣,如果我沒有見過我媽媽清醒的樣子,我就不會渴望正常的生活。”

    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我隻是個孩子,這些不該我承擔的。”

    她輕輕的問佘南,又好像是在問自己。

    是的,她根本不需要回答,她隻是在重複,再重複那些傷痛,再重複那些不堪一擊的日子。

    然後以此來告訴自己,不能原諒,不能變的軟弱,不能相信別人,不能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訴別人。

    她們第二次回到苑家是苑子傾十三歲那年,她上四年級。

    聽說是因為她的生日,所以苑昌柳把她們母子接回家過生日,苑子傾那天特別高興,她第一次感受到過生日的開心。

    她穿了特別漂亮的裙子,抱著特別軟的洋娃娃。

    苑昌柳說很多人送了禮物在她房間裏要她回去看看,苑子傾看了一眼媽媽,征求了同意。

    如果我再大一點,我就不會去了。”苑子傾眼淚止不住的掉。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那麽仔細的回憶過過去了,太疼了,她忍不了。

    如果我再大一點,我就知道,那不是同意,是放棄。”

    媽媽,放棄了活著。

    苑子傾待在自己房間裏,看到很多衣服,布娃娃,玩具,可她不開心,她想要見外公外婆,她推開門往外走,突然聽到“砰”的一聲巨響。

    她嚇的呆住了,是苑洛雯從房間裏出來拉著她往外跑,然後指著地上說。

    你媽媽死了,神經病終於死了。”

    她一把推開苑洛雯,抱著媽媽送給她的洋娃娃跑下去,她看到爺爺就站在旁邊,根本沒有扶一把。

    苑昌柳在樓梯上,他瞪大了眼睛,不為所動。

    苑子傾那個時候知道一種感覺,撕心裂肺。

    以及。

    大悲無淚。

    她想哭,卻沒辦法發出一絲聲音,她跪在地上拽著爺爺的褲腳讓他叫救護車,可她發不出聲音。

    爺爺根本不知道她要說什麽。

    可這些為什麽一定要讓她說出來。

    對大人而言,這些難道不是常識嗎?

    媽媽抬手碰了碰她,輕輕說,“算了吧,就這樣吧,今天走,全世界都在懷念我。”

    子傾,對不起,沒能把你生在一個好日子,媽媽很抱歉。”

    你已經長大了。”媽媽說,“我叫顧衣,記住,我隻叫顧衣,顧衣……”

    苑子傾終於發出了聲音,她大喊大叫,“哪個顧,哪個衣,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怎麽寫,媽!”

    倘若我沒有見過光明,我原本可以忍受黑暗。

    倘若我媽媽沒有清醒過,我原本可以接受我媽媽並不正常。

    倘若我媽媽一開始就不存在,我原本可以接受我是根草。

    倘若我一出生就是孤兒,我原本可以接受……

    我其實是個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