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七日

    僧人走了之後，孩子聽從他的話，在那個滿是腐屍和啄食腐肉的鷂鷹的死寂的村子裏，獨自呆了七天。又怎會想到，這七日，所承受的痛楚，比他從出生起直至今天，所有承受過的苦痛加起來的還要更甚。

    這七日，仿佛無數個輪回疊加在一起，把所有的劫難統統堆在這七天。

    這七日，生生死死，仿佛永無止境。

    他不記得他是怎麽熬過來的。自從那日僧人走了之後，噩夢就如同附骨之疽般纏上了他。一開始隻是痛，痛得他滿地打滾，抓耳撓腮。然後是饑餓，疲倦，到後來的絕望。但是，他不會死，因為那和尚告訴它，他體內有一個東西，使得他生命力極其強大，這也是他能活下來的原因之一，甚至他不吃不喝也不會死，隻要他熬的過去。但是他能感受到饑餓，會渴，會痛，會累。他不能休息，因為一閉上眼，就是些蒼白的熟悉麵孔在眼前一一浮現，伴隨著深入靈魂的疼痛。

    渴是最容易解決的，因為有一口井，饑餓卻折磨這著他，到最後，他甚至有過吃腐屍的念頭，可是，往日的一幕幕，那些熟悉的麵孔，仿佛在他麵前走動著，讓他怎麽也下不了手。他隻好忍耐，等待著下一次疼痛的來襲。

    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甚至，他把那被血蠱侵占的右手，放到地上，用石頭狠狠地砸著，發出砰砰砰的聲音，好像砸在麻袋上一樣。直到他疼得蜷曲在地上，然而，那一切傷口，卻無聲無息地一一愈合了。他希望著希望姥姥老找他，希望那個和尚回來幫他，甚至希望他娘親飛來帶走他，可是沒有，一切都沒有發生，隻有黑暗和絕望。

    這篇心法，當你心神不穩，支持不住之時，便多念念。他突然記僧人的話。嚐試著，念出第一個音節。然而，那拗口的字眼，明明記得一清二楚，卻像卡在喉嚨裏一樣，怎麽也念不出來。憋得他滿頭大汗。

    無須言傳，意會即可。又是記起這麽一個叮囑。於是他學著僧人的樣子，先在心裏念叨著，在口裏跟著念。於是，他腦海裏便響起那先前那種奇怪的梵音，盡管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他還是清醒聽到了：  

    奄嘛尼唄叭吽 

    奄嘛尼唄叭吽

    一次又一次，不地斷重複著。

    漸漸，疼痛一分一分地減輕了，恍惚中，自己的靈魂仿佛離開了自己的身體，盤坐在自己頭頂，滿目慈悲地注視著自己。就好像自己所經曆的一切苦難都不再是自己所正在經曆的，一切心中的冤屈，痛苦，都有了發泄之處。然後他又看到了，一點一點的綠光，仿佛精靈般，排著的隊伍，跳躍著，消失在一處。

    他站了起了來，跟了上去。便又回到了那處閣樓。

    一塊灰蒙蒙的石頭，靜靜地躺在地上。仿佛從未丟棄過一般。

    如果這是宿命，你怎麽也逃不掉的。

    

    七天之後，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進屋子裏的時候，男孩站了起來。往深林裏走去，來到了那一日，姥姥讓他離開的地方。

    這一片樹林，卻不知經曆了何種毀天滅地的力量，早已麵目全非，到處是折斷的枯枝敗葉，還有燒得焦黑的樹幹。地麵也好像犁過一樣，翻起黑色的泥土。

    姥姥，姥姥。叫喊著，過了好一會兒，男孩終於找到了他的姥姥。她靠在一根樹幹背後，側著身子，隻露出半個腦袋。頭發蓬亂。也不回答自己。

    男孩心頭一顫。快步走了過去。扶起了姥姥的腦袋，隻是輕輕一扶，那個頭顱就到了自己手上。並嗡的一聲，無數飛蠅四散開來。

    這一刻便是永世的夢魘。那死不瞑目的臉上，還帶有遺憾和不甘。然而那軀體，卻和樹幹腐爛在一起，隻剩下森森白骨。

    原來那一句永別，隻不過是推遲了數個年日而已。

    為什麽，為什麽，死了一村子的人還不夠麽，他孩跌倒在地，喃喃著:不過是一個垂死的老人罷了，卻為何還要下這樣的毒手。為什麽，難道這天也在縱容這滅絕人倫的惡行。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男孩終於崩潰，瘋狂錘擊著地上的泥土，翻滾著，撲騰著

    既然這蒼天無眼，我便替天行道。黑夜裏，男孩站在山頂之上，立下了這樣的誓言。

    第二天傍晚，那個經曆了大難的村子裏，男站在熊熊烈火之前，看著那自幼生活著的地方，那熟悉的一切事物，在烈焰中，統統化為了灰燼。

    記得要忘記，記得要放下啊。火光裏，仿佛有老人的麵孔，在無聲地呐喊。

    他看著天空，手裏緊緊撰著那塊石頭，站立了好久好久。忽然隨手一揚，丟進了火光中去。

    姥姥，我走了，就讓這塊宿命，代替我在這裏永地陪著你吧。他說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黑暗中去。

    遙遠的北方，北鬥星搖曳著耀眼的光。

    如果烈焰能焚毀一切，那刻骨銘心的痛和恨，又是否會隨著火光消散在那虛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