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字數:5670 加入書籤
正是天剛放亮的時候,夜裏降過霜,紅藥的葉麵上有細碎的露珠。三個人到了門前,老仆開門,見了他們微微一頓,“三位找誰?”
龍君一副牲畜無害的模樣,拱手揖了一禮,“請問這裏可是登褒先生府上?”
老仆說是,“我們先生奉命遠航去了,三位有何貴幹?”
阿螺不太習慣陸上文縐縐的說話方式,她在邊上探了探頭,“請問登先生府上有什麽人?先生娶親沒有?”
這麽問的確有點冒昧,老仆愣了一下方道:“我們先生已經娶親了……”
那先生父母可健在?我們有事求見兩位高堂。”
老仆搖了搖頭,“先生父母早亡,家裏隻有一位夫人主事。三位有什麽吩咐隻管交代老兒,老兒自然轉達夫人。”
有身份的人家女眷是不見客的,不像她們天南海北到處亂跑。夷波聽了半天覺得有希望了,胭脂盒一定是那位夫人的。夫婦倆個沒有別的親人,一直相依為命,所以登褒出海前夫人贈了胭脂盒供他睹物思人。沒想到海上遭遇突變,從此陰陽相隔,這位夫人再也等不回丈夫了,想來真叫人傷心。
阿螺因上次受騙不信任任何人了,沒有見到登夫人本人,燭銀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脫手的。她對那老仆說:“我們帶來了登褒先生的消息,有些話要親自告訴夫人,請一定把夫人請出來相見。”
既然有關於他們郎主,那就另當別論了。老仆連聲說好,“既這樣請少待片刻,我這就命人進去通傳。”一麵對龍君笑道,“隻是家下有規矩,女主不見男客,請兩位先生隨老兒到偏廳用茶。”
龍君是無所謂的,因為生得美貌,陸上的人見了他不免多看兩眼。萬一招惹到了那位新寡,對不起死去的登褒。
夷波思量了半天,才發現仆從嘴裏的“兩位先生”裏麵包含了她。她現在做男裝打扮,不管長得怎麽樣,總之褒衣博帶就是男人。不必和龍君分開挺好的,讓阿螺去見人,她和龍君一塊兒喝喝茶,享受一下獨處的時光。自從龍君現身之後她都沒敢好好看他,靠近些心裏就咚咚跳呢,現在有個機會不驕不躁地對坐著,單是設想一下就覺得高興。
不過那位登夫人並沒有單獨見阿螺,傳令款待三位客人喝茶,自己梳妝停當即刻就來。
老仆帶他們往偏廳去,夷波走路帶扭,像個鴨子。阿螺覺得沒關係,多走幾步就會摸著訣竅的,龍君卻操碎了心,左腿右腿帶她邁步,叮囑她胯要擺正,正經人是不會渾身亂搖的,隻有花街柳巷的姑娘才站沒站相,坐沒坐相。
夷波很好奇,“什麽是花街柳巷?”
他長長呃了一聲,發現不太好解釋,“你應該關心的不是那個,記好我交代的話就行了,做人要聽勸。”
夷波沉默了下,仍舊追問:“什麽是花街柳巷?”
你這條魚!”九川大神簡直覺得煩躁,看來不解釋清楚她是不會罷休的。她就像一張白紙,在上麵畫什麽就是什麽,所以要避免不好的影響,即便是醜惡,也不要顯得那麽赤/裸裸,必須迂回一下,“從前有個國,國君建了一條街,叫花街。國君愛美人,四處收集絕色,可是這些絕色有很多來路不明,是妖魔化身。她們四處殘害生靈,為非作歹,國君請來一位天師,命天師降服那些妖魔,又在花街盡頭劃了一條巷子,命名為柳巷,專門用來關押她們。這些妖孽以魂魄為食,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迷惑男人,所以花街柳巷就是指不好的地方,這下子明白了吧?”
夷波哦了聲,果然明白了。想起九州夜宴時看見的歌舞伎,嘴唇血紅,指甲那麽長,大概就是龍君口中的妖孽。
她跟隨他們進了偏廳,婢女奉上茶,夷波在龍君對麵落座,看他姿態優雅地托起茶盞,那細瓷停留在他指尖,仿佛玉化了一般。夷波也效仿他,鮫人喝茶真新鮮,她未必動口,隻托著欣賞——琥珀色的茶水底下有一尾小小的錦鯉,頭上頂著一點朱砂,茶水一漾,它也跟著動起來,十分有趣。
登褒的夫人終於登場了,姿色平平的女人,並不顯得驚豔,大約二十多歲,綰著長發,臉上神情溫婉。進門也不避諱什麽男女,俯身一拜道:“聽聞客人帶來了外子的消息,匆忙來見失了禮數,還請見諒。”
三個人站起身還禮,阿螺這回比較小心,問:“登褒先生出航之前,夫人有沒有贈過他什麽東西,讓他隨身攜帶?”
登夫人臉上一紅,遲遲噯了聲,“那是我和郎子之間的小事,不足為外人道。”
阿螺笑了笑:“夫人務必告訴我,登先生托我送東西,我得對上了人才能交付,如果弄錯了,有負先生所托。”
龍君散漫看了阿螺一眼,其實是謹慎過度了,不管胭脂盒的主人是誰,錢用來慰問遺孀就行了。可這些水族依舊陶醉於旖旎的愛情,因為感動她們的並不是登褒其人,隻是他身上藏著的那個胭脂盒。
登夫人有些難堪,猶豫了下方道:“我和家夫成婚沒多久,他就奉命出航,海上一趟來回得好幾個月,我怕他孤寂,送了一盒常用的胭脂給他,見了那個就像見了我一樣。”
夷波和阿螺交換了下眼色,看來這回不會有錯了。夷波拿出沉甸甸的一袋燭銀放在桌上,阿螺說:“登先生死了,我們看到他身上的胭脂盒,大為感動,所以籌集了一點錢,送來給你過日子。你不要難過,人死不能複生,以後可以再找一個丈夫。”伸手把袋底一扯,大大小小的銀錠滾得滿桌都是,“你看有這麽多,就不愁生計了,你高興吧?”一旁的夷波猛點頭附和。
龍君原本自在喝茶,聽見她們這麽說,一下嗆得喘不上氣來。這兩個水族空有人形,連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這樣直剌剌宣布死訊,恐怕要惹麻煩了。
果真那登夫人目瞪口呆,半晌顫聲道:“哪裏來的癲人胡謅取樂,我家先生好好的,你們為什麽咒他死?”廣袖一揮,氣急敗壞高呼,“來人,把他們亂棍打出去!打出去!”
夷波看到這陣仗,嚇得雙手一抖,茶水潑了滿膝。
怎麽了?她們是做好事,為什麽還要挨打?她為了多換燭銀,夜裏隻睡了一個時辰就起來織綃了,本以為她會感激她們的,沒想到是這樣。
府裏的六七個人全出動了,舉著棍子氣勢洶洶而來。夷波慌忙擺手,“別打……”
她們闖了禍,龍君隻能給她們善後,起身道:“夫人請稍安勿躁,她們兩個話是直了些,但都是實情。登先生的木蘭舟行至啞海突遇風暴,船被打得四分五裂,滿船的人盡數罹難。因為船在南海以南,又無人生還,恐怕這個消息傳不到東陸上來。她們萬裏迢迢到即翼澤,就是本著慈悲之心,夫人節哀順變,也請心中有數,不必再等了。”
登夫人雖不願相信,可是早就止不住眼淚,踉踉蹌蹌上前兩步道:“既然無人生還,你們是如何得知的?我是婦道人家,長居深閨,你們切莫騙我。”
她剛說完,聽見有人驚呼“不好”。轉頭看,坐在高腳椅上的人褒衣之下伸出一條魚尾,尾鰭豐澤,無措地扇動著。那張美麗的臉上滿是訕笑,怯怯把手裏的茶盞放在了桌上。
這下可省心了,用不著多做解釋了。龍君歎息著,過去把那隻鮫人扛在了肩上,招呼阿螺離開。
夷波還在掙紮,艱難地挺起身對登夫人揮手,“我們是水族……說真話。”
他們踏出登褒的府第,身後便傳來哀淒的哭聲,登夫人原本不信,誰知魚送尺素,海外遇難隻有魚能作證,可見她日夜等待的男人是真的回不來了。
夷波為做了好事欣慰不已,在龍君肩頭歡快地撲騰著,可是龍君不怎麽高興,直接把她扔進了湖裏,“讓你不要沾水,結果當著那麽多人原形畢露。”一麵失望搖頭,“魚的記性果然隻有一彈指,難堪大任!”
夷波眨了眨眼,滿臉無辜,阿螺忙替她辯解:“那些人要來打我們,她嚇著了,才把茶水抖落在身上的。”
夷波點點頭,在水下掏啊挖的,掏出來一截藕,洗洗幹淨給他們遞了過去。龍君鄙夷地瞥瞥她,她臉上堆滿討好的笑,吃了水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捺著嘴角接過來,以手為刀,仔仔細細把藕外麵的表皮削幹淨,啟唇咬了一小口,豎著手指頭指點她們,“人和妖不同,人有細膩的感情,和他們打交道的時候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有很多規矩。比如先前在登褒府上,你們贈登夫人燭銀,就說是登褒托你們轉交的家用,說他在外平安就行了,何必說人家死了。”
阿螺不太讚同,“那不是撒謊嗎?我們是正義的水族,從來不撒謊。”
夷波覺得阿螺說得對,懵懂的一雙大眼睛直勾勾盯著他,他忽然感覺壓力很大,“謊言也分善惡,要是為了照顧別人的情緒,那就是善意的謊言。”
阿螺還是不讚同:“瞞著那位夫人有什麽好處?人的壽命這麽短,轉眼就油盡燈枯了。與其把青春花在無望的等待上,還不如早點看清現實,重新找個人改嫁。”
龍君垂著雙肩灰心不已,妖的行為處事簡單直接,就算遇到挫折也會自行消化,沒有粉飾太平的習慣。這套對人行不通,人纖細敏感,好多事隻能循序漸進。他咬了口蓮藕望天,“人經不起打擊,尤其是女人。如果他們真的那麽相愛,你們帶去的消息可能會讓那位夫人輕生的。”
阿螺覺得不可思議,“一個人為另一個人去死嗎?”
龍君嗯了聲,“人間是這樣,女人脆弱,依附男人而活。一個家如果沒有了男人,如同失了臂膀和軀幹,早晚會垮了的。所以常見到一些節婦殉節,感情深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覺得活著無望,不如追隨亡夫於地下。”
夷波說得理所當然:“有錢就不用死。”
阿螺也讚同:“沒了生計才想死,吃喝不愁為什麽不活著?真要那麽想死,那死就死吧,正好可以和登褒做伴。”
談話進行到這裏,實在雞同鴨講難以繼續了。龍君扔了蓮藕拱手,“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此別過了,告辭。”
夷波緊張起來,一定是她們表現不好,惹得龍君生氣了。她抓住了他的袍角,“不要別過。”
他拽了一下,沒能掙脫,指指天說:“本座還有要事在身,帶著你們不方便。這樣吧,你們先回啞海,待本座辦完了事,即刻回潮城和你們匯合。”
夷波心裏難過,鮫珠灑了滿地,“完啦,完啦……”
阿螺知道死扒著也沒用,忙安撫她,“沒完,君上既然有事,咱們不能拖他後腿。南海之主可是一言九鼎的君子,答應回來就一定會回來。”有意說了這一通,複追問:“君上這一去要多久?小的們朝思暮想、魂牽夢繞、望穿秋水等您回來。”
他摸了摸下巴,“用不了多久的,三兩天光景吧!”然後騰到半空中,輕輕一揮袖,踏著雲彩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