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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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驚魂
當一種喜愛逐步升級為癖好時,那麽,這種癖好就緊緊地拴住了你的心,你所擁有的時間或一些待辦的事情皆為其讓路。
大夫給瘦猴精輸上液剛下樓不久,李貴寶就喘著粗氣上來了。他站在樓梯口,一隻手扶著樓梯的扶手,一隻手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珠子就往樓梯上甩。甩了之後,他對何老板笑嘻嘻地說:“呀!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麻將。你看這鬼天氣,這鬼天氣走兩步就讓人渾身冒汗,你說還叫人活不麻將館這裏,又涼快。又熱鬧,又過癮。你說這大夏天的,窩在家裏還不讓人發黴生蛆呀”
“噢,這幾天這天氣悶熱悶熱的,說不定憋著一場大雨呐。”何老板說著招呼他先吃幾片西瓜壓壓汗。
“謝謝老板,要不是你幫忙,我以後,哈哈,還說不定就來不了這裏啦,哈哈。”李貴寶走到一個麻將桌前坐下,接過老板遞過來的一片西瓜,一邊吃著一邊說,西瓜的水汁兒順著指縫兒往地板上嘀嗒著。
“那算啥,不就是告幾個女的拔個手機號,叫你一聲寶哥嗎”
“嘿嘿嘿,這雙簧唱得……”李貴寶誌得意滿地坐在椅子上,“後來我的獨角戲一演,可惜呀,現場沒別的觀眾,把我老婆唬得,唬得人家在圍布上抹來抹去擦著手,罷罷罷,你還打牌吧,你還打牌吧,別老啦老啦的,給咱鬧出啥洋相來,不為你還得為咱孩子們,說什麽也不能學那個舞。哈哈,終於又能來嘞,難哦,但往後吃了晚飯後,咱就得回家,答應老婆啦,說了咱得給人家兌現,得互相讓讓。”
李貴寶嘿嘿地笑了幾聲,接著就把幾個女朋友“手機救援”、寶哥長寶哥短、跳舞吧、上街逛吧、看diàn yǐng吧……前前後後的過程繪聲繪色地說了一番,逗得人們眉開眼笑。
“哈哈,想不到哦,寶哥真是足智多謀,想了這個辦法,就把老嫂子唬住啦。”何老板讚歎道。
“嗨,這沒啥。咱在村裏大大小小也算個人物,如今到市裏來住,唉,就顯不出咱來了。想當年,咱在村裏開黑口子時……”說到黑口子這裏,李貴寶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急忙轉了話題:“哎,老板,給湊上一桌,快點。”
何老板看了看幾張麻將桌的情況,正欲回答,突然就聽見有一聲炸雷般的聲音在樓梯kǒu bào發:“你不想活了!死鬼!”
大夥正在打麻將的興頭上,猛聽這一聲河東獅吼都不由得愣怔了一下。
一聽這口音,瘦猴精就知道是自己的老婆李巧英,他看也沒看,低著頭沒有吭聲。
李巧英穿著高跟皮涼鞋“嘎嘎”地往前走了兩步,胸脯上一起一伏,忽顛著手,一股勁地指著瘦猴精:“嗯?!你說你到診所看病怎麽一轉眼就跑到這裏來啦我還說到診所看看結果連鬼影子也沒有看見是可忍孰不可忍七竅迷了一竅每天就知道個打個麻將打麻將打麻將也不想方設法出去掙錢你有點責任心嗎你有點廉恥心嗎像個男人嗎不知道死活嗎每天下午泡在這裏打個沒完沒了晚上還影響別人休息影響孩子學習你不想要命嘞!嗯!滾回去!”這一頓連珠炮,不用說說話的,就是聽話的也有點喘不過氣來。
人們的目光都聚焦於這裏,瞅著熱鬧。
“哎,你小聲點行不?打完這鍋就回。”瘦猴精抬頭盯了李巧英一眼。
“什麽?還打完這鍋?我讓你打!”說著,李巧英一下撲到麻將機前,伸出兩手把桌上的牌子不管是碼著的還是各人門前的都撥拉得一塌糊塗,幾張麻將牌子“劈裏啪啦”地掉落在地板上彈了幾下才穩定下來。
瘦猴精見人們都愣愣地看著他老婆,老婆在這裏撒野,真是給老子丟人現眼!這樣想著,一股火氣騰地從心底噴出,手裏抓起一張麻將牌就朝妻子狠狠地扔過去。
何老板上前本來想勸阻,說時遲那時快,那張麻將牌子猛地飛來,何老板的左眼角上就開了個口子。
“哎吆”一聲,何老板的雙手捂住了受傷的眼角,轉過身去。
這時,瘦猴精的右手又到桌上抓麻將牌。
劉黎明手疾眼快,用力按住瘦猴精的右手,不讓他動彈。
黑臉也過來從後麵樓住瘦猴精的腰,嘴裏嚷著:“哎,幹啥嘞?幹啥嘞?”
慌亂中,那個掛著吊瓶的衣架被拉扯倒了。周芳芳急忙去扶衣架,吊瓶卻落在地上,“噗嚓”一聲,液體、玻璃渣子散落在地板上,濕漉漉的一灘。
瘦猴精在黑臉的懷子裏扭動著身子,吼道:“放開我,放開我,看我收拾這臭婆娘!”他的兩個眼珠子向外鼓著,死死地瞪著李巧英。
看見瘦猴精凶神惡煞的樣子,李巧英不由地愣了一下,後退了幾步。
“別動,別動!看針頭……”劉黎明勸道。
何老板的手指縫裏流出了鮮血,左麵臉上都糊滿了鮮血。
周芳芳走過來看了看何老板臉上的血跡,急忙說:“老板,快到診所包紮一下。”說著就扶著何老板下樓。
李巧英見狀,也趕忙到另一邊攙扶著何老板的胳膊,她瞅著何老板流血的左臉,心裏有點發虛:“大姐,不要緊吧”她的聲音裏摻雜著關心、懊悔與焦慮。
瘦猴精瞪著眼睛對著李巧英的背影,大聲吼道:“死婆娘,看老子回去揍死你!”
看著牌場上的這陣勢,平時咋咋呼呼的容嬤嬤也不敢再怨天怨地嘞。她悄悄地到一個旮旯裏拿來笤帚簸箕,打掃完玻璃碎片後,又拿著一把拖布彎腰拖著地板。
等了大約一支煙的功夫,何老板和周芳芳從診所回來了。
何老板的左眼角貼上了一塊創口貼。
瘦猴精的老婆卻沒敢跟著上樓來,從診所出來後,她跟何老板和周芳芳說了幾句話後就徑直回家啦。
剛才瘦猴精那一張牌打得好懸,好在是打在何老板的眉骨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見何老板和周芳芳回來後,幾個牌友們圍過來看老板的眼角,問沒啥事吧。同時又說瘦猴精不管怎樣也不能拿牌子砸人,看看這有多危險。
瘦猴精知道自己做下沒理的事情,坐在桌旁,垂頭喪氣,一隻手捂著另一隻手,輸液的那根塑料管子在左手上耷拉著,晃來晃去。他見人們都問候老板,也隻好過來給老板賠情道歉:“老板,對不起啊,剛才我是想打那個賤人,結果……”
何老板看了看瘦猴精,說:“不要緊的,猴精。我說呀,你ài rén來這裏說你也是為你好,說什麽你也不應該拿牌子打人家。你看,你剛才扔的那張牌子多虧是砸在我身上,假如砸在別人的身上就麻煩了。你看這麽多人,翠平也在場,多危險。”
人們看了看陳翠平。
此時,陳翠平見大家都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挺著個大肚子,一隻手叉著腰,站在麻將桌不遠的地方。她懷孕八個月了,還每天鬧騰著要來麻將館。隻不過,她原先每天還抽煙,如今為了胎兒的安全,把煙暫時戒了。
“現在,你身體也不舒服,打了這鍋就早點回家,回去時給你ài rén說點客氣話,別一根筋兒。”何老板勸著瘦猴精。
“哼,我給那臭婆娘說好話?看我回去不抽她?他媽的,今天,一點麵子也不講,跑到這裏來給老子敗興!”瘦猴精呼呼地喘著粗氣。
這時,診所的那個大夫來到二樓,她過來給瘦猴精撥了針頭,也勸他患了重感冒就應該早點回家,好好休息,不該再打麻將。
瘦猴精這次沒有吭聲。
大夫走後,瘦猴精搓了搓胳膊,嘴裏還叨叨著剛才的事情。
“哎——別吹了。”黑臉有點不屑地說:“球樣哇,我還不知道你?哼!你老婆讓你尿幾股,你就得尿幾股。球!”
人們笑了。
瘦猴精擺擺手,咬了咬牙,氣哼哼地說:“這次,這次我肯定饒不了她!”
“你回吧,身體要緊。好了再來。”人們七嘴八舌地勸說他:“回去給你老婆認個錯,別逞能。”
“哼!給她認錯?”瘦猴精癟了癟他的兩片薄嘴唇。
“開飯囉!”這時,容嬤嬤在樓下仰著脖子,扯著嗓子,朝樓上喊道。
“吃飯,吃飯去。”人們說著都紛紛向樓下走去。
麻將,或許是人類無意中展現智商、情商的最佳物體。自從麻將這東西問世後,它便成為人們茶餘飯後、朋友聚會中的最愛,一些權貴顯要打,更多的平民百姓也打;一些名人雅士打,更多的無名之輩也在打;一些老板富婆打,更多的工薪階層也在打。有人以小賭為快樂,有人以豪賭找刺激,也有人把一夜暴富的企圖寄托於賭博之中。
人的心計、智慧與麻將的不可捉摸在碰撞之中較勁,從而讓時間變得饒有興趣,讓麻將充滿了戲劇般的色彩。
晚飯後,大發麻將館的二樓上還有三桌大鍋“熬著開水。”
劉黎明、黑臉他們幾個人一邊打麻將,一邊聊著、想象著瘦猴精回家後的情景。劉黎明說:“明天來了咱們得慰問一下瘦猴精,看看那家夥小腿上有沒有紅道道?”
黑臉的腔調裏有點不屑的味道:“嗬,瘦猴精那熊樣,跪搓板倒不會,但肯定在門口被罰站,我敢打賭。有一次喝酒時,他說過。唉——都是這玩意惹的禍。”說著,黑臉晃了晃手中的那個麻將牌。
“是嗎?”劉黎明問道。
“明爺,如果不是這,你就吐我一臉,我肯定不擦。”
“哈哈哈……”
麻將館裏,牌友們按部就班地打著麻將。有的繃著個臉,一言不發;有的說說笑笑,天南海北;有的眼裏就是盯著手裏和鍋裏的牌,生怕有什麽閃失;有的淡然,就是來這裏玩玩,輸贏無所謂;有的是想如何能見縫插針搗個鬼,蒙下別人贏些錢……在麻將這出大戲裏本能地扮演著各自的角色。
黑臉聽口了,而且是門清牌(沒有碰過的牌)。
幾個人看見黑臉的呼吸有點不均勻,都覺得他這把牌胡得可能不小,於是觀察著黑臉的麵部表情,打牌時都格外小心。
輪到黑臉起牌了,他一摸起那張牌,仿佛電擊了一般,渾身抽扯著,嘴裏“啊——呀”了一聲。他拿著那張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盯著,臉上的眉毛鼻子緊緊地蹙在一起——一副很團結、很親密無間的樣子。突然,他“呸”了一聲,像澆花的噴霧機一樣,唾沫飛濺在那張牌上。
“牌都髒了。”看見一股唾沫從那張牌上往下溜著,周芳芳皺了皺眉頭。
黑臉把那張牌狠狠地剁在麻將桌上,牌子猛烈地反彈起來,它在空中翻了五六個滾兒。那張牌起初沒有跌落在地板上,而是掉在了一個比較重要的位置上。
幾個桌的牌友都扭頭往這邊瞧,咋啦?
隻見黑臉呼呼地喘著氣,本來他的臉就黑,這下更黑了。黑臉又攏起右手狠狠地搧了自己一耳光——“啪!”
“哎呀!”黑臉搧了自己一個耳光,陳翠平卻“哎呀”了一聲。
剛才說的“比較重要的位置”就是陳翠平的手腕上,僅僅是手腕上算不上比較重要,比較重要的是陳翠平手腕上還戴著個晶潤透亮的玉鐲兒。
“劈裏啪啦”……一陣清脆的響聲把這個玉鐲兒的落幕搞得有聲有色。
劉黎明看了看地上已經七八瓣的玉鐲兒,心想,黑臉攤上事了。
黑臉卻渾然不覺,仍然沉湎於巨大的懊悔中。黑臉罵道:“他媽的!吊紅中,吊紅中就摸啦!”他呼呼地說。
“咚咚咚……”劉黎明用手指敲擊著麻將桌的桌麵,告誡著黑臉:“別神經啦,你看看這——”
黑臉這才緩過神來,問道:“咋了?”
“咋了?看看地上——”劉黎明往地上呶了呶嘴。
黑臉兩隻手托著麻將桌的邊緣站起身來往這邊地上瞧,瞧見地上的那一堆東西,疑惑地問:“哎,咋了?”
“咋了?你把人家的玉鐲兒敲碎啦!”
“啊?!”黑臉的一對眼珠子從眶裏往外鼓。
陳翠平的眼睛裏噙著淚水,她幾次想彎腰去地上撿她的玉鐲,但笨拙的身體想蹲下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隻能站著看著地上,惦記著自己的玉鐲……
看著陳翠平心疼的樣子,周芳芳想幫忙撿起玉鐲,可現在這情況,又讓她很為難。
何老板走過來,對黑臉說:“慢點,慢點,好好打牌嘛。你看這……這裏可有孕婦呀。”
黑臉看見老板眼角上貼著的創口貼,想著地上的那些東西,心裏煩得很。他頹然地坐在椅子上。
經劉黎明提醒,黑臉才明白他剛才攤上事了。他看了看挺著大肚子的陳翠平,有點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翠平,這……這東西多少錢呀?”
陳翠平抬起一隻手揉了揉眼睛,手上濕乎乎的。她說:“6800元。在珠寶店買的,有fā piào。”
“嗯?噢——我賠。這事鬧得……”黑臉拿起手機,問了陳翠平的支付寶賬號後,手指有點哆嗦地在手機上按了幾下。“你看看,過去了吧?”
陳翠平看了看手機,點點頭:“嗯,過來了。那地上的東西歸你啦。”
黑臉歎了一口氣。
何老板勸說著:“翠平,時間不早了,該回家了。”
陳翠平有點戀戀不舍,雖說掉轉了身子,眼光還不想離開地上的那些東西。
這時,何老板過來攙扶著陳翠平,嘴裏說:“走吧,慢點下樓啊。”
快下樓時,陳翠平扭回頭來說:“黑臉哥,明下午我把fā piào給你捎過來。”
“好。”黑臉應了一聲。
黑臉見陳翠平走了,便從椅子上起來,慢悠悠地走過來,彎下腰把那些破碎的東西撿起來,在手裏掂了幾下,嘴裏叨叨著:“這東西6800元?”
“黃金有價玉無價。”牛牛說:“翠平這玉鐲兒,差不多。”
黑臉對玉的行情不大懂,聽牛牛這樣說,心裏才踏實了些。他又看了看破碎的東西,然後輕輕地放進褲口袋裏。“6800元啊!”他感歎道。
這時,劉黎明朝樓梯口方向呶了呶嘴,然後對黑臉說:“這東西萬能膠黏上還能戴,隻不過不好看啦。操,這還是小事,剛才那張牌假如打在人家的肚上,流產了咋辦?”
劉黎明這麽一說,黑臉還有點後怕,他吐了一下舌頭,然後擠眉弄眼地做了個鬼臉,故作輕鬆地說:“嘿嘿,錢還出了。那事好辦,我幫她再種一個。”
“賤者無敵。liú máng。”牛牛剜了一眼黑臉,有點不屑地說。
“liú máng就liú máng。”黑臉嘿嘿嘿地竊笑,仿佛他已經討了什麽便宜。
“臉皮厚了,啥也不怕。”劉黎明說。
“哎哎,你們說說,這年頭,臉皮有幾個薄的?”
“不說了,沒辦法說。”劉黎明說:“打牌。”
男不吊紅中,女不吊白板。這是麻將場上流傳的一種說法,傳說白板是門板,紅中是刀子,二者都不是吉利的器物。以前,一些死者先被停放於門板上等著入殮;紅中,顏色鮮紅,像把帶血的刀子。麻將場上,男人吊紅中等於手裏拿把血紅的刀子,克人。女人吊白板等於吊門板,此外,還有一種生理上的忌諱。
剛才,黑臉聽口時已經有六小對,手裏還剩一張白板和紅中,是吊白板還是吊紅中?他琢磨著男不吊紅中女不吊白板的話語,於是就吊了白板,結果陰差陽錯。
黑臉今天的手氣被黴氣覆蓋。等一會兒,別人胡牌了,他歎了一口氣,把手中的牌呼啦推進了麻將機的進口裏。
再打開時,轉了幾圈牌,劉黎明就聽口了。
輪到黑臉打牌,他小心了許多,歪著脖子好好地瞧了瞧劉黎明前麵打出的牌,這牌,各色各樣的都有,心裏就有點琢磨不透,而且劉黎明這把牌還是門清。剛才,劉黎明打西風時,黑臉不想誤牌,臨門沒碰。臨門碰,比豬笨。這個麻將術語牌場上人人皆知。黑臉想,今天我這手氣裏外是不順。門清牌,唬不透,也許聽的口是七小對,也許是龍?他思考了好一會兒,手裏抓著一張生牌,遲遲不肯出手。
劉黎明用話語撩撥著黑臉:“嗨,能不能快點兒,樓下老年隊的?”
“催啥?”黑臉不為所動,他打著打火機,點了一支煙,呲呲地猛抽了幾口,口腔裏鼻孔裏噴出的煙霧熏得他直眨眼睛。他伸手揉了揉眼,慢條斯理地說:“忙啥?這牌,這牌我得好好考慮考慮,況且,你還門清,日他的……”他又呲呲地抽了幾口煙,抖抖右手,往地上彈了彈煙頭上很長的煙灰,自言自語地說:“嗨!門清沒大小呀,不要糴不回米來,還把口袋給丟了。棄胡吧。”說著就把手裏的那張生牌插在牌裏,拆了一對西風打出來:“西風。”
“哈哈哈……”劉黎明一陣大笑,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雙手把暗著的一溜牌子翻起來。“磨道裏還等不著個驢蹄印?”
大家定睛一看,吊西風。再看,劉黎明是活龍在手,一至九條在牌裏擺著。
“這個——嗯?打啥胡啥?挖坑讓人跳哇!”黑臉的脖子把腦袋遞過來,眼眶裏又把眼珠子鼓出來,愣怔了一會兒,又縮回去。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怕有鬼就有鬼呀!明爺你、你你坑人呐!”
劉黎明笑了笑,有點惋惜地說:“沒辦法,打對了,我就自摸啦。”
黑臉無奈地看著劉黎明的那一摞牌子,歎了一聲:“唉——操!”便低下頭從抽屜裏往出拿pū kè牌,包莊了,一共出46個點。接著他懊悔地說:“倒黴!咱聽口說是胡個大的吧,結果吊錯了,卻給人家點了大胡。一裏一外的,折騰了多少哇——胖小啊胖小,你啥時候來麻將館呢?”
“你點炮啦,叨念人家胖小幹啥?胖小現在調到了省城一家超市啦。”周芳芳說。
“我,我想胖小啥時來,我啥時才有希望。”
“胖小是個好隊員,不哼不哈,規矩得很。”牛牛說。
“胖小,再過幾天,胖小就來麻將館送工資啦。”黑臉一邊掏pū kè牌一邊叨念著:“到時候再說,堤外損失堤內補。今天算是菜鳥啦,咋也不行,這牌……”
正在劉黎明數pū kè點的時候,“咣——”麻將館門外傳來一聲劇烈的聲音,像是什麽東西爆炸了,接著是幾輛小車警報器的緊密配合——“嗚嗚”地鳴個不停。
人們都被這突兀而至的聲音驚呆了,許多人大眼瞪小眼,魂兒都快要掉出來了,靜靜地坐在麻將機前,不知道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隔了幾秒鍾,劉黎明憑著他多年開車的直覺說:“碰車了,外麵碰車了。”
碰車?碰車還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劉黎明、黑臉等人跑出了麻將館,何老板等人也跟著出去看看到底外麵發生了什麽情況。
一輛黑色的小車橫停在馬路上。
門前上空,濃濃的細微的灰塵像小蟲子一樣在路燈的光影裏胡亂地飛舞,霧沉沉一片。幾輛停放在門前的小車頂部上都落滿許多杏核大小的混凝土塊。
劉黎明、黑臉他們快步走到那輛出事的小車前,瞧見裏麵那個駕駛員的腦袋淹沒在急遽澎脹的氣囊裏,不知駕駛員現在是死是活。
路邊的一根電線杆配有一根年久的混凝土電線杆作為支撐物。剛才,高速衝撞而來的小車就像屠夫拿著剔骨刀剔骨架,支撐杆眨眼間就剔得隻剩下一副鋼筋骨架。由於頂部連接,那副鋼筋骨架還在半空中一來一去地晃蕩著。地上,一大片石子、沙土給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注腳著什麽。
那輛黑色的小車猛烈地撞擊了電線杆支架,又被彈回去七八米遠,臥在馬路的中央,如一匹野馬脫韁狂奔之後被套馬杆牢牢地套住,不得動彈。
不幸中的萬幸啊,好在是夜半時分,若是在白天,後果真是不堪設想。這裏是公交車站台,人們站在這裏等候公交車。
小車的車門有點變形,幾個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打開車門。劉黎明用手推了推那個駕駛員的肩膀:“喂,喂,醒醒,醒醒。”
過了幾秒,駕駛員才慢慢騰騰地抬起頭,嘴巴裏“喔”了一聲,這個“喔”字被一股刺鼻的酒氣包裹著。
好,幸虧還活著,安全氣囊把他從地獄拉回陽間。
借著路燈的餘光,劉黎明看見小車的時速針指向160邁那格停著,他又看了看這條上坡路,心想這小子怎麽開這麽快呢?
在人們的攙扶下,那個駕駛員好不容易從小車裏出來,渾身顫抖著站在車門口。
“酒後駕車吧?報警!”黑臉的口氣很嚴肅。
“呀,大哥,不敢……不敢。求求你啦!”駕駛員雙手在胸前抱拳作了幾下揖,語音裏全是哭腔。
在人們的攙扶下,這個30歲左右的年輕人搖搖晃晃地走進麻將館,站在地中央。他吃力地睜大眼睛,疑疑惑惑地問道:“大哥大姐們,這……這是什麽地方”他的眼睛四處愁碼著。
“這是交警隊!”黑臉瞪著三角眼,詐唬著這個年輕人。
“喔!”年輕人大吃一驚,兩條腿抖得更厲害了。“呀,哥們,你們饒我一回吧!”他乞求道。
人們發現,這個年輕人的兩隻手剛才被駕駛室裏的什麽東西劃破了,沁出了一些血跡。
這時,何老板從麻將桌旁搬過一把椅子讓這個年輕人坐下說話。
他看了看擺在地中央的那把椅子,朝何老板點了點頭,一隻手先扶著椅子顫顫巍巍地坐下,然後又左右瞅瞅,這時才看見這裏的麻將桌和一些椅子,愣了一會兒才醒悟過來,問道:“大哥大姐們,這裏……是……是麻將館吧”
看見何老板點了點頭,他的心裏才踏實了一點。
……
在麻將館,黑臉他們鬧騰著酒後駕車的這個年輕人。瘦猴精呢,卻被老婆在家門口鬧騰著,從回家到現在,他龜孫子似的一直都在門口那兒傻站著。
瘦猴精在麻將館顯擺了一通大丈夫的風采後,邁著鏗鏘的步伐就出了麻將館。
到了館外麵,被外麵的風一吹,馬上就慫了。他的腦袋清醒了許多,他知道自己在家裏吃幾碗幹飯,剛才那副拍桌子瞪眼的勁頭跑得無影無蹤,心裏嘀咕著剛才我怎麽神經啦,回家裏如何交賬,咋樣才能熬過今晚上這道鬼門關。他心裏清楚,當老師的老婆那個可惡的職業病是怎麽來的。到了家門口,他拿出鑰匙,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才把家門打開。
進了家門,瘦猴精看見李巧英正和女兒正坐在餐桌旁吃飯,就急忙從兜裏掏出了300元,臉上堆著笑容:“嘿嘿,你們吃飯嘞?今天,今天我的手氣還不錯,贏了360元呢。”說著便把三張大粉鈔票錢放在桌上,並用手指壓著錢沿著光滑的桌麵向李巧英坐的方向往前又推了推。其實,瘦猴精今天輸了不少,但他嘴上不敢說,生怕火上澆油。
“一邊去!”李巧英頭也沒抬就下了命令。
瘦猴精觀察著妻子的動靜,發現妻子並沒有看他放在桌上的錢。妻子如果沒看他放下的錢,事情就不好辦。他的心裏有點發虛,隻好乖乖地走到門口,站在自己該站的位置,一隻手不停地搓著另一隻手,誠惶誠恐地等待著老婆的發落。
等了一會兒,李巧英吃完飯,把碗往桌上一放,瞄了眼站在門口的瘦猴精,不高不低地說:“嗨!龜孫子,這時候你想起回家啦,嗯?下午在麻將館看你那牛逼樣,吃人哩!還拿牌子砸人!厲害呀,把人家老板砸得——差點砸瞎人家的眼睛。你厲害呀!”李巧英一邊說著一邊就朝門口這兒走過來。
看著妻子趿拉著拖鞋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瘦猴精的心跳就加快了頻率,他往牆壁那邊靠了靠,盡量往後仰著腦袋,生怕母老虎的一個巴掌搧過來,在他的臉上練一下“五指功”的功夫。還好,李老師好像暫且沒有這份興趣,也沒有彎腰從腳下拎起其中的一隻拖鞋來在他麵前比試……他便喘了口氣,心裏踏實了些,低下頭一聲沒吭,支棱著耳朵聆聽李老師的講課。
“嗯?還拿牌子砸人?來,拿這個——”李巧英轉身走到廚房,從案板上拿起一把菜刀又走過來。她先在手裏掂了幾下菜刀,明晃晃的刀麵折射著屋頂吊燈的寒光,然後遞到他的麵前,聲音由低到高:“來呀,拿這個,拿這個利索!”
瘦猴精發現:李老師的眼睛逼視著自己。他沒有勇氣與李老師的眼睛對視,隻是看著眼前的這把菜刀,把身體又往後挪著,然而,身後的牆壁卻無聲地拒絕著他繼續往後挪。
“你有本事?有本事今天就拿這把刀宰了你老娘!”李巧英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幾十分貝。
瘦猴精的身體本能地抖了抖,稀水鼻涕呦地一下落在胸前的t恤衫上。他伸手去擦,但黏油油滑溜溜的,不怎麽好擦。
“你看你這樣兒,稀水鼻涕一溜一溜的,惡心。嗯?就這樣兒啦,還跑去打牌?你說,你一天不打牌難道會死?嗯?你說!”
瘦猴精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
十二三歲的女兒看見媽媽像頭咆哮的獅子,而爸爸是頭帶病的哆嗦的羔羊,在氣勢上完全不是等量級的選手。女兒趕緊跑過來,兩手抓住媽媽手裏的菜刀,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媽媽,央求著:“媽媽,你這是幹啥呀?爸爸還病呢。”
“幹啥?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啊——像個啥樣?病了還打麻將?你,你是沒見你爸下午那個樣,凶神惡煞,嚇死個人!”
女兒看了看爸爸,沒有說什麽話,拿著那把菜刀走過去放在廚房的案板上。
瘦猴精的目光尾隨著女兒。
“站好!站在這裏好好想想!”李巧英說。
瘦猴精聽見老師的命令,立馬在原地挺了挺身子,吸溜了一下從鼻子裏流出來的清水鼻涕。
李巧英的一隻手在瘦猴精的鼻梁前頗有節奏地上下晃動:“站在這裏,好好想一想,啥時想好啦,啥時再說。”丟下這句話後,李巧英到裏屋備課去了。
瘦猴精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覺得身上有點發冷,一個鼻孔被什麽東西堵著,而另一個鼻孔裏那股清淩淩的東西又有流出來的**。他說:“莉莉,拿點衛生紙。”
女兒莉莉從餐桌上拿過一塊衛生紙遞給他。
他拿著衛生紙擦了擦嘴唇上麵的清水鼻涕,向裏屋瞟了瞟,歎了一口氣,然後把濕漉漉的衛生紙朝前麵不遠的垃圾桶扔去,紙團沒有落入桶內。
莉莉走過去把紙團撿起來放入桶裏,然後走到裏屋去。
瘦猴精站在門口那裏,細心地聽著裏屋裏母女倆的對話。
女兒給爸爸求情:“媽媽,爸爸現在還感冒著呢。你讓他站門口那兒,看著涼哇,你看他清水鼻涕的,一溜一溜的……”
“哼,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是自作自受。……像個啥呀?”李巧英的聲音。她在市五中當語文老師,有時候一不留神就把平時對學生的職業愛好捎帶在家裏使用。
瘦猴精支棱著耳朵聽著裏屋母女倆的對話,企求著妻子的寬恕,早點坐會兒或者躺會兒。他覺得自己實在有點累,但不能說累。累?累還能去打牌?李巧英老師如果這樣反問自己,自己卻無法自圓其說。可是那位語文老師的心看起來一直很硬,絲毫沒有妥協的味道。日他的,熬吧。
裝逼是虛榮心的外在表現,裝慫就得把爪子暫時藏匿。該裝逼的時候就裝逼,該裝慫的時候就裝慫。平時裝,沒理的時候更得裝。這是瘦猴精多年家庭生活中摸索出的套路。
“你叫啥,住哪裏”劉黎明溫和地問道。
“我……我叫田憲平,住在,住在城建局宿舍。剛才哇……剛才和朋友喝酒時接個diàn huà,我哥打diàn huà說有……有點事叫我過去一下。嗯,剛才喝了不少,開車上坡時踩著油門就……就睡著了。”
噢,怪不得。劉黎明心想。
“你哥叫什麽”
“田hé píng。”
“田hé píng是不是在土地局上班的那個”黑臉問道。
“是的。”
一聽這話,黑臉走到這個年輕人的跟前,仔細地打量著他。看著看著黑臉就不由地倒吸了一口氣,嗯?這模樣長得……和田局長還真有點像。於是,他緩和了一下口氣:“噢——這樣吧,報警咱就不用報了,但你得賠嚐我們的損失,是吧?”
田憲平一聽黑臉說不報警了,心裏就輕鬆了許多,急忙點點頭:“好的,好的。我賠嚐。”
“好,那咱們現在就出去看看車況怎麽樣。”
“好的。”
幾個人剛走出門口,田憲平就覺得胸口那兒有點不對勁,急忙把腦袋往旁邊一低,“哇”地一聲,門前一側就多了灘汙穢。
汙物濁水濺在別人的褲腿上。一股濃濃的酒腥味在周圍彌漫著……人們趕緊捂著鼻子躲開田憲平。
幾輛小車的車頂、側麵被飛濺的石子砸出了許多小坑。黑臉那輛小車的一塊玻璃被石子砸碎了。
幾個人圍著幾輛小車轉了幾圈,看了車況後,田憲平雙手抱拳在胸脯前忽顛著:“各位大哥,小弟添……小弟給你們添麻煩了。明天下午三點多,我保證……我保證一定把錢送麻將館來。”說著就掏出香煙,嘴裏大哥長大哥短地給抽煙的幾個人各敬了一支。
田憲平晃晃悠悠地掏出手機給人打diàn huà,求人過來拖車。
回到麻將館後,黑臉的神情多多少少有點沮喪,他望了望窗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怕被麻將館外麵的田憲平聽見,壓低聲音說:“操,這巴掌大的白馬市,繞來繞去都他媽的是熟人。我還以為今天輸了不少,剛又賠了人家玉鐲,碰上這個倒黴蛋能訛上些就訛些,補補損失,誰知這貨是田局的弟弟。你看這事鬧得……”
“算了吧,黑臉。田局長也斷不了來這兒玩,說起來都是熟人,萬一以後有點事求到人家田局長,咱也有話好說。”看著黑臉失落的樣子,劉黎明勸道。
黑臉站起來看了看窗外,見田憲平還在路燈下打diàn huà,也未再說什麽,無奈地點了點頭。
劉黎明看了看手表,“來,把那一鍋接著打完,時間還早點。”
“來,再玩玩。”這時,黑臉有點不服氣,說:“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輸個啥樣?”然後扯著嗓子唱著《水手》中的那一句:“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擦幹淚不要問為什麽……”
“哈哈哈……”周芳芳聽黑臉啞喉嚨破嗓這樣唱,就笑了起來。
“精神可嘉,真是打不死的吳瓊華哦!”牛牛感歎道。
麻將館裏又傳出劈裏啪啦的打牌聲。
初秋的夜風吹來,馬路兩旁的柿子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此時,已經沒有了白天的燥熱。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露出疲憊的神色。
不遠處的一棵柿子樹後,突然閃出一個黑影。這個人四處瞅瞅,然後快速地跑到一輛馬自達的車後,彎下腰用什麽東西朝著兩個後輪胎猛猛地紮了兩下。
麻將館內激戰正酣。
麻將這東西,除搗鬼耍奸之外,一般人很難駕馭它,而往往被它牽著鼻子走。
黑臉在下午的時候就從對麵一家銀行的自動取款機裏提取了5000元的xiàn jīn,兜裏有錢心不慌,誰知屢戰屢敗,輸了5000元不說,還賠了人家6800元的玉鐲,黴到家啦。他看了看手表,不想再到外麵取款了,就把欠下的錢用支付寶來撥付還錢。他拿著手機,分別給劉黎明撥付220元,,周芳芳380元,牛牛240元,加上台費160元。
正在黑臉用手機忙乎的時候,好久沒有露麵的李笛笛上樓來了。
“嗨,這麽晚了,你還來?”劉黎明問道。
“剛從外地演出回來,心裏惦記著麻將館有人沒有,過來一看這裏的燈還亮著。”他見黑臉正用手機撥付欠款,就笑著說:“與時俱進,連付款都不用xiàn jīn了。”
“唉,今天讓他們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了。就一會兒的功夫,6000元就成了肉包子,打了這一公兩母三條狗,還有呐……”黑臉嘻皮笑臉地指著另外三人說。
“哎,輸就輸了,可不能罵人,輸錢可不能輸人。”牛牛說。
“輸了還不讓人發點牢騷,球!這成了啥世道啦?你評評理,白馬名片。”黑臉扭頭向李笛笛說道。
李笛笛今年45歲,是白馬市遠近聞名的搖滾歌手,他留著一頭長發,有時把長發披在肩上,有時就綰個辮子。他也是大發麻將館的常客,隻不過平時常常到外地演出,牌友們都叫他“白馬名片”。此時,李笛笛見黑臉向他求援,就做了個順水人情:“人家輸了,發點牢騷,心情可以理解。”
“看,看看,白馬名片通情達理呀。哪像你們這些人,隻認錢不認人?”
“哎,別說這些了,剛才我開車過來時,看見一個人從門前停放的車跟前走了,看起來有點鬼鬼祟祟。你們最好下去看看怎麽回事,不敢丟了車裏的什麽東西?”李笛笛一說,劉黎明、黑臉、芳芳三人就有點心慌,他們都是開著車來的。
來到門外,見幾輛車的玻璃窗戶都完好無損,他們還拉拉自己的車門,沒事兒。幾個人正準備回麻將館時,隻聽黑臉在他的車後麵大聲罵道:“呀?他媽的!誰幹的?”
人們聽見黑臉一驚一乍的,便過來看,原來黑臉那輛車的兩個後輪胎都扁了。
黑臉在小車前來回走了幾步,罵道:“今天這是咋了?又輸錢又破玻璃又破胎的,日他祖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