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無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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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吳主任和小陳又去了趟李建成家。那邊謝鵬飛已經在安排人手明天早上啟動強拆,調集了四台挖掘機,近百名工作人員。有拆遷辦下麵的,有徐剛鎮裏經常抽調參加拆遷工作的,還有謝鵬飛自己找的一些人,總之是務必將李建成家的房子一舉拿下。上午開完工作協調會,中午吳宏偉睡了個午覺,夢見自己小時候躺在一堆稻草上睡覺,忽然周邊起了火。紅彤彤的火苗在身邊張牙舞爪的竄著,將自己緊緊圍住。自己想爬起來跑,卻手腳無力動彈不得,隻能看著火勢愈見凶猛,身上也感到越來越熱,像一粒板栗在火中熟透了要炸開一樣。眼看頭發眉毛都要著火了,忽然驚醒過來,身上出了一場虛汗,背心發涼發冷。他摸摸額頭上的汗,覺得兆頭有些不好,喝了一大杯水,讓自己的心情稍微平複下來。他又不敢將這事和謝鵬飛說,讓他停止明天的強拆計劃。本來謝鵬飛就瞧他不起,從來不把他這個副主任當回事,髒活累活都是他幹,該做決策時卻從不問他,有什麽好處也落不到他頭上。如果此時說因為做了個惡夢讓他停止強拆,不但不會有任何效果,隻會讓他更多了一個笑話他的由頭。
思前想後,他決定再做一次最後的努力,叫上小陳,兩人往李建成家而去。從區辦公樓去李建成家並不遠,開車十多分鍾就到了。雖然還隻是六月中旬,但正是一天最悶的時候,躁熱的空氣沒有一點風。已經拆了的李振華家仍是一堆殘磚破瓦堆在那裏,諾大個山窩隻有李建成一家房子落寞、淒涼的立在那裏。房子周邊沒有尋常人家常見的狗,連雞都不見。吳宏偉記得他家是養有雞的,可能這刻因為熱,連雞都縮到屋裏乘涼去了。
站在李建成家門前的坪上,房門關著。吳宏偉沒急著讓小陳去敲門,而是先靜靜的看了一會這棟有些年頭了的房子。之前,他已經知道這是村裏第一棟樓房,曾是整條壟裏最耀眼的建築,引得多少人前來參觀、誇讚,讓主人很是光鮮、榮耀了一陣。而如今,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房子已經有些破舊,外牆好多地方磁磚脫落後沒有補上,而沒有掉的也已經基本看不出原先的顏色。黑的灰的斑漬或成大大小小的塊狀,或成粗的細的條狀,布滿了整個牆麵。有的地方則明顯是因為漏水的原因,從屋頂到地麵,染成幾條粗細不均的黃黑色髒水印。坪上的水泥多處拱起,甚至長出雜草,不少地方還有雞糞的痕跡。
也許,明天這地方就要夷為平地了。而這後麵的山,也基本都要被推掉。按照規劃,山下的湖也將隻保留很小的一部分,而湖邊將是學校的辦公樓。即使是土生土長的人,過兩年再回到這裏,也許都會認不出來,找不到自己曾經的足跡,徒留傷感。每個人都對故鄉故土有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眷戀,尤其是在老年之後,總想再看看自己童年時生活過的地方。如果那地方仍是當初的模樣,就會有一種欣喜,似乎自己仍然保留著一份少年的純真,一種青春的活力,一種生命的新鮮。一旦一切不複舊模樣,甚至連影子都難尋覓,就難免會有物是人非,歲月不饒人之感,因而更覺時光之易逝,生命之恍惚,潸然淚下。
吳宏偉自己也是農村長大的,他的老家就在現在區政府辦公所在地。他之所以能進區政府上班,也正因為區政府占了他家的房子。他的叔叔是村支書,當初區政府建辦公樓要拆遷時,吳宏偉的父親就讓他叔叔和政府說,希望能讓吳宏偉進政府上班。村支書雖然官不大,但區裏考慮到以後很多事需要他配合,就答應了他的要求,將原本在小學當老師的吳宏偉調進了國土局,後來又進了拆遷辦。吳宏偉在辦公室沒事時總喜歡看看窗外,樓外的廣場,原來就是自家的屋坪。以前自己在坪裏滾鐵環、騎車,和小夥伴們玩角鬥、打紙板,逍遙快活,現在走個路都要謹小慎微。想著自己現在好像混著個一官半職,卻是無處不受著束縛,日子過得局促而窘迫。
想那麽多沒用,辦正事要緊。吳宏偉剛想示意小陳去敲門,問家裏有人沒有,門卻開了,正是李建成走了出來。可能剛睡過午覺,或者本來就在房裏做什麽,隻是門關著而已,聽到腳步聲知道有人來,於是開門來了。穿著件有些發黃,皺巴巴的白襯衣,黑色西褲也沒有熨過,已經看不出褲線。褲腿上還有些泥巴點,可能上午下過田。腳下一雙土huáng sè塑料拖鞋,邊上開了口,很有些時日了,一副困頓、衰憊之態。機關裏四十多快五十的人,是最講究的時候,特別是還有點職務的人,比如徐剛,比如劉洋。一方麵要穿抻吐點,顯得有精神符合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麵要表現得有神采身體強健,不是一副病秧秧的樣子,那樣領導會覺得你挑不起重擔,提拔的時候就根本不會考慮你。還有一點就是要彰顯自己成熟男人的魅力,在女同事麵前也好,有求於自己的女rén miàn前也好,展現一下,說不定還勾搭一下,成就點好事。
“你們來噠哦,進來坐囉。”今天徐剛沒有來,李建成心裏沒有那麽多氣,心情輕鬆了很多。不過對應的,來的隻是兩個小角色,估計也不大可能會有什麽新政策,可能隻是走過場。打開堂屋門,招呼兩人進去坐,打開了落地扇。而聞聽有人來,郭桂珍從樓上走下來,去給兩人泡茶。
來的官職不高,李建成心情輕鬆,拿出煙裝給兩人,自己也點上一根,難得輕鬆的吐了一個煙圈,有些調侃戲虐的說道:“你們今日來唉,又有什麽新路數冇得啦”
吳宏偉聽著李建成話裏的輕鬆自在,頗有些沉重。從內心裏來說,他也同情李建成,甚至有時候想如果換作是自己,也許會做出同樣的舉措。但現在恐怕已經沒有他談判的機會了,當然,即使是強拆,該給的還是會要給,但那對他心理造成的傷害,是必然而不可避免的。現在是他接受區裏條件最後的機會,否則就不會那麽體麵。而且一旦謝鵬輝調來的人出手,難保會惹出什麽事端。
“李師傅,區裏的政策已經跟你講噠好多回噠,我實話跟你講,你再硬,區裏也不得再讓步噠,就是上回我跟徐書記一起來講的那樣。市裏要求城建學院七月一號要動工,明年要招生。現在已經冇得幾天噠,你同意要拆,硬是不同意,那也要拆。你同意拆,那索連得多。要是區裏霸蠻來拆,那講起來不好聽呢,搞不好你還要受損失。”
吳宏偉是一片好心,不再像以前講塑料普通話、場麵上的話而是用鄉音講實話。出於guān chǎng規則,他不能說如果李建成今天不同意簽協議,明天一早區裏就要啟動強拆,但他覺得自己話裏把意思都講明白了。可李建成沒有聽出勸告,隻聽出威脅。或許是一輩子從不喜歡求人,不喜歡向人示弱的天性。你越是威脅他,他越聽不進去。怕你個卵喔,我的屋,你來強拆,咯是**的天下,你冇得王法噠哦。或者,他隻不過把吳宏偉與小陳的來訪當作一次例行的走訪,不知道這是吳宏偉給他的最後機會。
“我還是那紮現話,冇得一百二十萬,我橫直不得答應。你們要哦是搞,你們搞切是的,隨你們切。”
“李師傅,你講囉,你們隊也好,村上也好,咯多戶都拆咯噠,都是咯條件,就你一個人,霸蠻要比別個要得多些,區裏哦是搞吧。把噠你一戶人家,那後麵還有上百戶,不都有樣學樣啊,那下得切?所以講,你硬是要咯多區裏不可能答應。早點子拆噠,學校修起來,到時你早點子到學校上班,幾舒服吧。”小陳也在一邊幫腔。
“我都咯一把年紀噠,上不上班無所謂,上又上得幾年吧?拆遷款我都算得你們聽噠,要噠我也冇得剩。我也好,我崽也好,總要有紮地方落腳不囉?”
“李師傅喂,你哦是把深圳的房子跟新洲拿得一起來講囉?深圳是深圳,新洲是新洲,一個特區,一個內地的地級市,冇得可比性不囉。要是下咯樣比,那拆遷冇辦法搞得。”
“深圳也是住,新洲也是住。未必我崽在深圳就要打流啊?”想到兒子在深圳安家如此不易,而小陳居然不認為這個理由成立,李建成更有氣。想到徐剛本來就在城裏有房,這次拆遷又賠了那麽多錢,不知道可以在城裏買多少套房,更是憤憤不平。你們咯幫豬脲的,你們就一個個屋有多,我崽就交個首付都不夠,有咯樣的道理啊?對小陳和吳宏偉的勸告,全然充耳不聞。
吳宏偉與小陳又勸了一陣,李建成仍是油鹽不進,無動於衷,沒有半點鬆口的意思。小陳泄氣的低下頭,掏出煙給吳宏偉一根,自己一根,因心裏有氣,也沒有裝給李建成,雖然李建成期間給他們裝了兩輪煙。他點上煙深吸一口,再慢慢的吐出,看著煙圈在空中先是緊緊的一團,再慢慢的四處散開,逐漸沒了蹤影。再看看灰白的屋頂,四周的牆,想像著明天這些牆也將像剛才的煙一樣不複存在,有些傷感,又有些輕鬆。自己來了那麽多回,經常路上,吃飯的時候,夜裏躺著,都在想如何和李建成談,可以說服他。好了,明天一切都解決了,終於不用再想如何來做工作了。
吳宏偉看著小陳鬆馳下來的神情,知道他已經放棄再勸導李建成。他也覺得自己話裏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該做的工作都已經做到,再出什麽事,自己也問心無愧。或許有的事是天意,隻希望明天的強拆,不要惹出什麽事端就好。明天自己就按謝鵬飛和徐剛的指示辦,決不參與任何決定,也不衝在前麵,到時萬一出了什麽事,盡量不要背上責任。自己沒有任何背景,如果出個什麽事,隻怕會成為墊背的。
他準備起身走了,臨出門之前,又仔細看了一眼李建成,似乎以後再也看不到他一樣。或許他是想,房子拆了,自己以後就不會再來了,哪還有機會見麵呢?或許路上再遇見,彼此也不會認識,即便認出來,也不會打招呼。雙方非親非故,也無交情,純粹是因工作關係才有了來往。工作結束,來往也就終結了。李建成身材瘦削,麵色黑紅,但並不病態。畢竟經常下地幹農活,又多年做木工,這些都是力氣活,和城裏人時興的健身鍛煉差不多。隻是頭發有些稀鬆,胡子散亂的長在唇上,這是一個不大注意打理自己形象的人,和區裏那些同齡人有著本質的不同。唉,城裏人,鄉下人,同樣是人,境遇卻有著天壤之別。
“李師傅,你硬是不同意呢,那我們也冇辦法。該做的工作我們都做噠,該講的道理也都跟你講噠。咯萬一區裏要是強拆咧,你也莫怪我。你郎嘎呢,也自己注意下,莫霸蠻,莫硬搞。保重身體要緊咯。”吳宏偉最後一次叮囑李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