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漸生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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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長一段時間,張靜都是橫村尤其是四隊男人和堂客們談論的話題。女人們談論她的身段,麵相,走路的姿勢。揣測她一衝裏妹子,怎麽會比城裏的女人顯得還洋氣,咯漂亮的妹砣怎麽會嫁給李樹根咯樣的歪瓜男人。但又沒有任何線索,去接親的隻有李樹根自己家的人,他們當然不會說。而且他和他弟長年在外打工,不怎麽落屋的。周圍鄰舍沒有一個知道她老家那地方,也就無從找她娘家邊上的熟人去打聽,想找點道聽途說的八卦傳聞都沒法。要打探出點真相來,隻有從張靜自己的嘴裏。隻是她自己說的,就可靠嘛

    男人們沒那麽多心思捉摸張靜怎麽會嫁到橫村來,內心裏隻有對李樹根的羨慕嫉妒。這李樹根長得像小瘦猴,讀書也不行,做活也不利索,牌也不打,人又小氣。別人聚一起總是拿煙出來,一個個裝一圈。而他即便有時候和人一起,別人裝煙他接著就抽,裝給別人是從來沒有過。私下裏,大家談起,就是輕蔑、鄙視,滿臉的不屑。同齡的人細伢子都走路喊爺了,他還是光棍一個,都冇妹砣shàng mén相過親。偶爾他從山腰際的那條路走過,有人就會故意問:“根伢子,什麽時候帶妹砣回囉?”言語之中,充滿了嘲諷的味道。而李樹根也不答腔,悶聲不響快速走回家去,但想必心裏是極愁鬱、黯然的,於是就更少回家,回來也少見出門。

    現在,李樹根再從路中間走過,男人們不再調侃他了,甚至根本不再叫他,而是等他走過後,看著他瘦小的身影吐一口唾沫,罵聲:“娘麻皮的,走狗屎運,找噠個咯漂亮的堂客。”心裏頗有些不平,挖地的鋤頭都舉得高些了,狠狠挖下去,卻除了土挖得深些外,沒有從地裏挖出個田螺姑娘。晚上,回到家吃飯,看著對麵那個頭發蓬亂,臉皮粗糙的堂客,心裏就有些失落,飯也吃得不香,就冷不丁的生了悶氣:“你咯做的什麽飯囉,冇點味。”

    那婆娘也不是省油的燈,回道:“是的囉,呷咯年數年噠,現在嫌我做的飯不好呷噠。你有本事切重新找個舍,找個張靜那樣漂亮的,那做什麽都好呷噠。”

    男人不敢回嘴,隻能悶著頭把飯吃完。到夜裏,兩人還得睡一張床上,隻是少了話語,一人頭朝外,一人頭朝裏,好久才睡著。夜裏,男人做了夢,夢裏依稀有個漂亮的女子,站在山邊上衝著自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自己過去,牽了手,手軟軟的,嫩嫩的。又去摟那女子的腰,腰也是細細的,柔柔的,像沒有骨頭一樣的,隻覺得手上說不出的舒服,麻麻的。於是就這樣摟著,朝山裏走去,想找塊隱密的地方躺下來。卻就醒了,一睜眼,外麵還是黑魆魆的,隻有點朦朧的月光從窗玻璃透進來。心裏輕輕的歎息,平素睡得死沉沉的,天不亮不會醒,今個怎麽就這麽淺呢?要是再多睡會兒,把夢做完多好。

    慢慢的,張靜也走到山腰前半部來。穿著並不花哨,也是同其它堂客們一樣普通的衣著。隻是她穿出來,走著路,那模樣就顯得與眾不同。或許是她個高,在南方鄉裏頭一米六五高的女人很少見。而她身材的比例又合適,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該長的地方長,該短的地方短,那步態又極婀娜多姿,看著就讓男人心癢,女人嫉妒。

    畢竟是一個隊裏的,女人們自然就張嘴招呼,叫進來坐。一方麵是出於禮節,一個隊的上下鄰舍,說來與不少堂客還是堂氏妯娌,雖然不大親近,終歸也是親戚。當然,有一份心思是想讓她坐下來聊聊天,從中探聽一些她娘家、她以前的信息。初始,她不肯進屋坐,笑著推辭,站在幾家房子中間人多的地方,和大家閑聊幾句,像是關牢房的人出來放放風一樣。

    “你咯屋起得好哦。”“你喔裏養咯多雞鴨啊!”“你屋裏細妹子長得好啦!”沒什麽實質內容,禮貌性的將別人屋裏揀一樣誇一下,然後就回家,做自家的活去了。講的話與橫村的話有些不同,但也還聽得懂。而時間長了,則話也慢慢與隊裏其它堂客們沒有二樣。

    慢慢的,也進屋坐。於是就招呼她上桌湊麻將,卻從不打,說不會。隻是搬張椅子,坐邊上看。左邊看看,右邊看看,但決不出聲,隻是安靜的看著。不像有些人,說出這張,出那張,比打牌的人還急。又有些人,看了左邊看右邊。如與左邊關係好,看左邊的人要放炮了,就咳一聲,或者踢踢她的椅子。於是那人就懂得味,將準備放炮的牌收回去不打。邊上的人也不是傻子,久了就看得出。於是當有人在邊上看時,或將牌翻倒在牌桌不讓看,或者直接讓那人不要坐她邊上,說看的人會帶來黴運。張靜坐邊上看,別人不嫌棄她,有的還主動問她:“張靜呃,你看打哪張牌好咧?”

    張靜羞澀的一笑,頭直搖,似乎是一國之君就國家大事征詢她意見一樣,誠惶誠恐,說:“我不曉得哦,我不會打”。其實打的人也沒指望她能給個準主意,或許就是覺得這樣漂亮的年輕堂客,隊裏的男人女人們都對她有著好奇,和她多說幾句話,似乎自己心裏也滿足一點,因此對她了解得多一點。多說了幾句話,接著就開始聊其它的,問“張靜,你娘屋裏是哪裏哦?”

    “在茶陵。”

    “哦,那有好遠子啦?”

    “坐火車要四五個小時,下了火車還要一二個小時。”

    “那就有蠻遠啦,怪不得呷酒的時節我們餓得不得了噠你們還冇到。”

    “嗯囉,搞得嚴不好意思的。”

    “那你跟根伢子咯又是哦是認得的啦?”

    “媒人介紹的囉。做媒的是我們那裏的,正好跟李樹根在一起做事,講起講起,就咯樣範的啊。”

    說起來原委很簡單,倒也合情合理,隻是多少讓邊上豎著耳朵聽的堂客們有些失望。和其它堂客嫁到這裏差不多,都是媒人介紹,隻是距離遠點而已,稀疏平常,完全沒有想像中的波詭雲譎。於是,慢慢也就沒有了再多打聽的興趣,專心打自己的牌。走神放了炮,輸了錢,那才是不抵。而張靜也隻是看一會,天沒那麽熱了就回家,又掄著鋤頭下地幹活去了。

    時間久了,興趣也就淡了,沒人再問東問西,談七談八。鄉裏的堂客,終歸就是三樣事:做家務,下地,生崽。沒多久,就生了個妹崽,取名叫李梅。中間又懷過幾次孕,似乎因為檢查是女孩引了產,又過了幾年,終於生了個伢崽,叫李俊傑。兩個細伢子一生,那腰也粗了,屁股也大了,出來頭發也沒那麽整齊了,臉也慢慢變得粗黑,穿衣服也不像當初那麽抻抖。雖說個子還在那,也還略有些風韻,但終歸比不過那些更年輕的新媳婦,也不會再進入到男人們的夢鄉。

    漸漸的,因為一些事,就與婆婆、上鄰下舍生了些矛盾,而人們對她的評價,也慢慢多了些非議。先是她和婆婆的關係,被人拿來說道。在鄉裏,雖說每個堂客在對公婆這件事上,未必有誰真做得很好,但自己說來總覺得自己盡心盡力了。而公婆呢,或顧著麵子,或考慮以後,在外rén miàn前也多是說自己媳婦的好處,不會公開在外麵說兒媳婦的不是。

    李樹根的娘,隊裏人稱她為五娭毑,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兩個女兒都嫁到了那邊河,三個兒子也都結了婚,生了崽。但一年到頭,五娭毑卻連吃飯都成問題。五娭毑老公死了,她年齡大了,自己做飯不方便,於是吃輪工。但三個兒子都在外麵做事,平時都是媳婦帶著小孩在家。老大的小孩上學了,早飯吃得早,經常飯吃完了五娭毑還沒起來。等她起來,菜已經吃完了。而老三剛結婚,媳婦還沒小孩,根本就不做早飯,自己去買餅幹或者麵包對付,或者幹脆不吃飯,於是五娭毑也隻能餓著。

    輪工沒法吃,於是就隻能硬挺著身子自己做,而菜則到各家菜地裏摘。規定三個崽,每個一年給她一百斤穀,而且要打成米送到她米缸裏。五娭毑六十多了,總不能讓她自己去打米。可三個兒子,送米總不積極。一次老大給的米吃完了,李樹根的米還沒送。眼看米缸要空了,正好張靜搞完了雙搶,新穀在坪裏曬著。五娭毑也不管那麽多,直接用撮箕撮了一擔穀回自己房裏,再請打米廠的人來幫拉過去打成米送來。張靜幹活回來發現坪裏的穀少了,就張嘴罵:“哪裏來的少教導的啊,我屋裏的穀都偷哇?”

    五娭毑氣不過,你不主動送,我來自己撮你還罵。“你罵哪個哦?啊,你該把我的米不把,我自己來撮未必還虧噠你哦的啊?”

    張靜自知理虛,就回道:“我不會把你的啊,就咯急,穀還冇曬躁就撮得切,打噠米也不好呷舍。”

    五娭毑心裏鬱著氣。很少到山腰上麵來的她邁著病身子,走到上屋裏來,找年長些的婆婆訴苦。說著說著就眼淚汪汪,感歎自己命苦,生了三個崽兩個女,老來還冇得福享。其它婆婆也好,媳婦也好,泡上茶,把房裏好吃的拿出來,給自己的婆婆吃,給五娭毑吃,小心熱情的陪著說好話。五娭毑就感歎,誇讚這婆婆家的媳婦孝順,聽得婆婆心裏多幾分得意,臉上笑著,又安慰五娭毑:“莫急咯,該哦是過哦是過,人一世哪有咯易得啊。”

    媳婦在邊上盡著小心,好生伺候著,極盡賢慧樣。頓時覺得自己是孝順婆婆的表率,值得政府好好表揚,發個五好家庭的獎狀,在報紙廣播上宣揚一下。而等五娭毑走了,這張靜不孝順婆婆的事,就傳開了。再從此,堂客們看她的眼神就不再是嫉妒,而有了幾分輕蔑。仿佛自己站在道德的高處,在俯視一個卑鄙的人物。

    如果隻是和五娭毑的矛盾,那還隻是她自己家裏的事,與其它人無關。隻是慢慢的,與上下鄰舍也有了齷蹉,並且鬧得還相當凶。而矛盾最大的,就是與李建成、李振華叔侄倆家。

    說來,李建成家與李樹根家,矛盾祖上即已傳來。當年李建成的父親李振中,與楊柳的父親楊劍,還有李樹根的父親李厚才,三人都在區裏讀了初中,算是當時農村難得有文化的人,於是被抽調去修三線。三人在湘西的山裏修了兩年多,回來後,正好市裏來村上招工,三人有文化,又修過三線算是為革命事業做過貢獻,自然成了熱門人選,可名額隻有一個,到底招誰就不好說了。那年月還不興送禮,負責招工的幹部都很廉潔,你要是去送禮行賄,不但招工沒機會,可能還因此受處分,大家比的是誰更紅更專。比專,就是誰更能幹,這事不好比較,都是年輕人,幹活都不賴。要說紅呢,李振中家是中農出身,而楊劍與李厚才都是貧農出身,似乎更勝一籌。但中農貧農都是革命的一份子,隻要不是地主富農出身,就沒多大差別。其實說來,李振中應該更占優勢一點。一方麵他在初中成績最好,本來是有機會上高中的,但家裏覺得讀高中冇得什麽用,不如回家學木匠還靠得住一些,那時農村沒有考大學這種觀念。第二當然是李振中有一門木匠手藝,招工進了工廠有一技之長。楊劍雖然個子最高形象最好,中學成績卻一般。而李厚才身軀瘦小,論成績比不上李振中,論形象比不上楊劍,又沒技術專長,最不被看好。

    就在工作組來村裏進行調查時,卻出了狀況,李振中的父親李保全被公安局抓走了。原因是有人告狀:有一次快要下雨時,有人唱“東方紅,太陽升……”李保全看天上黑雲密布,暴雨將臨,說道:“還東方紅,東方明明麻黑麻黑的。”就此,李保全被以***罪判了十年刑。父親是***,李振中招工的事自然就黃了,而李厚才也沒有被招上,而是招了楊劍,並且被安排在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