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塞北(十二)

字數:8847   加入書籤

A+A-


    蒼涼的月光落於廊前, 映在皚皚的雪麵上, 幾分冷意。坐於門前的男人身影隱沒在黑暗中, 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 顯出些寂寥來。

    廊上的屋簷並不寬,抬頭便能看見半個天空。日落星起,星辰組成的河流落入那雙墨色的眸底,壯麗而遼闊, 讓他覺自己是那樣渺小,連那一小縷陽光都抓不住。

    男人呼吸輕淺, 月光下呼吸的白色霧氣很快便消散在銀色的光中,然而那心緒卻無法隨之一樣輕易平靜。他一直側耳聽著屋內的動靜,楚離自小習武,五感本就比常人敏銳許多, 此刻刻意去聽, 那大寶貝的呼吸聲就像在耳邊一樣。

    這小東西還在自己的地盤, 倒成為支撐著楚離不倒下的最後一根稻草。

    隨著時間流逝,屋中人的呼吸聲逐漸放緩,變淺,偶爾還能聽見幾聲喃喃的模糊不清的夢語。軟糯的聲音惹得人心下柔軟, 冷厲的眉眼也隨之柔和下來。

    夜已沉, 隻聽得萬籟俱寂, 連翻身時衣物磨蹭被子的聲音都無限放大。屋中的人已睡熟, 楚離這才緩慢地站起身, 因著許久沒有變動姿勢加之屋外的寒冷, 那動作顯得遲緩而僵硬。

    等到放在桌上的燭台燃盡最後一絲燭芯,整個屋內又歸入一片黑暗時,楚離才抬起手,輕輕推開門。楚離的動作很輕,幾乎無聲無息,等到他站到床邊兒上時那燃盡的燭火還在冒著一星火光。

    男人在屋外待了許久,身上的溫度讓這敏感的嬌氣包感覺到了,怕冷地把整個人都團進被窩裏,連腦袋都不願意冒出來。

    楚離的思維也像是被凍僵了般,愣愣地看著那團成一團兒的被子,半晌才有了反應。

    是了,他的嬌氣包最怕冷了。

    甚至等不及去火籠旁邊兒,楚離便直接用內力把身上暖熱。習武之人最重視的便是自身日積月累的內力,內力越渾厚,使出的招式越精純。若是楚離的師父在這兒看見他這樣用內力,怕是要氣得昏過去。

    但楚離不管,他一心一意隻有麵前這個嬌滴滴的比孩子還要愛嬌些的人。

    黑暗對楚離來說並不是障礙,他仍舊能看清麵前那小團子的每一個細節,彎下腰輕輕地找到被角,怕人把自己悶著出不了氣,把小東西的腦袋從被子裏扒拉出來。

    因著蒙在被子中的緣故,柳曉曉麵兒上帶了層櫻桃似的緋紅,襯著楚離頭頂滑落在他麵頰上的朱紅色瓔珞,宛如某種精致的玉器般。因著人不安分的動作,那薄薄的褻衣鬆散開,露出大片瑩白的肌膚。

    楚離把被子替他往上拉,卻見那本來戴在人身上的玉已經不見了蹤影。

    [你不相信我,卻又不肯聽我解釋。]驀得,楚離想起這句話,心下抽痛。

    “我竟不如你勇敢些。”楚離望著近在咫尺的睡顏喃喃。

    他看了那睡顏許久,直到床上的人翻了個身,這才回過神。曲起的食指指節與手背輕輕碰了碰那張小臉,隻是單純的渴望親近,等到燭台上最後一星火光熄滅,楚離才終於轉身離開。

    他去了側房睡,待看見那動過的被褥與桌上的筆墨,心中壓抑許久的酸澀便如潮水一般湧來。

    他為什麽昨夜不回來看看?

    楚離倒在冰涼的床鋪上,睜著眼任由情緒撕扯著自己,過了許久,才因著疲憊而不得不入眠。他兩天一夜都未睡,心情又因著柳曉曉起落,此刻終於是抵擋不住睡意。

    時間並不會隨著誰的痛苦而止步,流水般仍在消逝。

    柳曉曉照例喝著一天三頓的藥,並不抗拒,然而楚離隻要一想著他是想離開自己才如此乖巧,心下便難受的要命。

    柳曉曉隻是得了普通的風寒,但他身子弱,養了足足一月有餘才養好,不再咳嗽。但因著天天喝那苦苦的藥,胃口差了不少,好不容易養得圓潤的臉蛋才過一月便消瘦下來,小下巴尖尖的,看上去少了幾分孩子的稚氣,讓楚離這才覺得這小東西也在長大。

    若是這小東西還在江南,怕是不少姑娘家傾心的公子哥兒,然而他現在卻在邊關,在自己身邊。

    楚離心中竟出現了幾分詭異的滿足感。

    這病養了一個月,倒是把邊關最寒冷的那段日子熬過去了,然而北方的雪仍未融化,白天出的太陽也並無暖意,仍舊是冬天的模樣。

    柳曉曉現在一天對楚離說的話很少,大多都是客套話,但楚離仍舊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柳曉曉看著他自欺欺人也不多做言語,也沒有再提出要走,等著楚離什麽時候自己厭了倦了,主動放他走。

    畢竟他不會騎馬,那天要走也是一時之氣,現在想想,倒是生出些後怕來。

    柳曉曉病雖好了,可每天還是要喝些藥來養身子,中藥的味道千奇百怪,前幾天柳曉曉才適應了那帶點辣味的,今天就變成酸的了,是以胃口被這藥弄得一直好不起來。楚離看著他吃得少心急,一門心思想把人養得再胖些,變著法兒獵來些兔子野鹿讓後廚去做。

    然而柳曉曉這胃一個月都不沾油腥,突然見餐桌上擺那麽幾道,才聞著味兒呢,便臉色一變,跑到門外蹲著幹嘔。楚離心中一驚,趕忙叫人把那一桌子菜都端走,飛快拿了杯水陪在柳曉曉身邊給人輕輕拍背,自責的模樣。等柳曉曉好些了,這才把手中的水遞過去。

    柳曉曉喝了兩口就不想喝了,感覺早上喝的藥在肚子裏翻滾,難受的要命,幹脆回屋想裹著被子睡一覺。

    屋裏還留著那飯菜的味道,柳曉曉正要挨個把窗子打開通風。才剛站到窗子麵前,楚離見他要開窗,搶著把那些窗子打開,一邊兒開一邊兒問,“曉曉,你想吃什麽?我去讓廚子做來。”

    柳曉曉頗為認真的想了想,“我想吃江南的芙蓉酥。”

    這算是個很任性的要求了,這裏離江南那樣遠,哪兒找得到芙蓉酥來?然而楚離卻應下了,畢竟這嬌氣包難得對他提出想要什麽來。

    “還有沒有想要吃的呀?”楚離柔聲問,推開最後一扇窗。

    那扇窗麵朝東南,恰巧是冬日太陽的軌跡,不帶溫度的光傾瀉在楚離麵容上,柔和了那往日看起來頗為鋒利的棱角,那雙眸子望過來,帶著無時無刻都對他才有的溫度,情深似海。

    柳曉曉斂下眉眼,輕輕搖頭。

    楚離揉了揉他的小腦袋,“一會兒再喝些粥吧?”

    那隻手剛一放上來就被柳曉曉拍開,退後幾步拉開距離,“將軍說好便好。”生疏又客氣。

    楚離已是習慣柳曉曉這樣,隻是笑容裏仍舊難免帶了些苦澀,“我去把粥端來。”說完,便幾步走出屋。

    柳曉曉見他走遠,裹著被子躺在柔軟的床上,這床現在已經完全變成他一人的了,楚離為了不惹他嫌,都睡在側屋。

    側屋柳曉曉是睡過的,又冷又潮濕,楚離隻抱了兩床棉被過去,一床鋪,一床蓋,加上側屋本來就有的那床棉被一起。柳曉曉在主屋不點火籠蓋兩床棉被都覺冷,也不知楚離隻蓋兩床怎麽睡得著。

    不過這也不關他的事,是楚離自己要睡那裏的。

    想是這樣想,心裏總歸是不好受。如果楚離能早些放他走就好了,兩人都……

    等楚離把粥端回來,便看見躺床上的人已經睡著了。這小東西隻要躺的地方舒服了,不出五分鍾就能睡著,在哪兒都是,也不認床,也不知是個好習慣還是壞習慣。

    風穿過窗,掠過耳畔,空中盡是冷冽的雪意,光點落在那隻伸出被子的手上,越發顯得柳曉曉肌膚白皙。圓潤的指甲泛著珍珠般的光,讓楚離有些著迷。

    然而現在兩人已不複從前,楚離半跪在床前,也隻是輕輕吻了吻那隻有些冰涼的手,然後便把那手又放進被子裏暖著,生怕這身嬌體弱的小東西再大病一場。

    楚離站起身又關了窗,坐在椅子上等,他看著床上那藏在被子裏隻露出半張臉的人,竟也不覺時間過得快。等他反應過來時,那放在桌上的粥早已沒了熱氣兒,指腹碰了碰碗壁,冰涼一片。

    楚離抬手碰上自己的臉,也是冰涼一片,還有些未幹的水跡。低下頭看著掌心,粗糙的掌心上滿是老繭和深深的紋路,那水漬顯得有些不起眼。

    ——終日錯錯碎夢間,隻願長醉不複醒。

    柳曉曉忘性大,幾天沒看見芙蓉酥也知道楚離做不到,沒過多久就把這茬給忘了。

    天氣一天一天暖起來,冰雪消融,一個從中原駛來將往西域的車隊停在了關中,那是騮燕公主的送親隊伍。

    邊關戰事已停了半年,西域三國與羅刹教都沒有動靜,老皇帝便想趁著這時送個和親的公主,以求邊關hé píng永駐。於是先是派了個使臣帶了十箱黃金表明心意,得到應允後,這才把騮燕公主送了過去。

    送親的車隊算著日子,等他們到時,邊關的天氣已然暖了起來,大雪封路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西域三國都由羅刹教控製,占據著西方的大漠與北方的草原,這騮燕公主自然是要嫁給那真正的掌控西域三國的人——凶名在外的羅刹教教主。

    但老皇帝仍舊是有私心,挑了個母妃出身最低,也最為不起眼的騮燕公主送出去,想來對這位公主也沒有什麽父女之情,權把人當和親的工具來用。

    若羌在草原每年春天都要辦一場狩獵競賽,連暝自然也是會去,所以這送親的隊伍便要過楚離駐守的關中到草原去。

    天氣晴朗,柳曉曉總要被楚離強製性抱出去曬太陽,怕他總在屋中悶著生病,是以那天正巧撞上送親的馬車。

    長長的車隊,車隊旁挨個站著人排成長長的隊列,每個人身上都帶著點兒大紅色,在白茫茫的雪地中頗為顯眼。柳曉曉坐在城牆上好奇地看著打頭的那輛最為豪華的馬車,那馬車上也係著紅綢,綢帶在空中飛揚,遠遠看去像是一條流動的紅線,煞是好看。

    “這些馬車是打哪兒來?要去做什麽的?”柳曉曉問旁邊楚離派來守著自己士兵,大大的杏眼望著那停駐在城門前的馬車興致勃勃。

    畢竟這邊關太過無聊,難得來了些新奇事物,柳曉曉自然好奇。他是見過那些送糧草的隊伍的,和這個不一樣。

    “回公子,這是騮燕公主的送親車隊,要去和羅刹教教主成親。”士兵一板一眼地答道,話剛說完,就見身旁的少年一溜跑下階梯,趕緊也跟上去。

    連暝給柳曉曉留下的印象太深,此刻這士兵一提,他便記起來了,連那人的樣貌都分毫不差的記起。好奇是什麽樣的人才敢跟連暝結婚,加上他還沒見過古代送親的隊伍,自然是想去近距離瞅瞅。

    他跑下城牆時,恰逢城門大打開,打頭的拿著嗩呐的人從眼前過,接著便是那輛剛剛他瞧見過的馬車。

    柳曉曉好奇,想看見裏邊兒坐著什麽人,探頭探腦朝裏望,恰來一陣風,吹起那車簾,於是大抹紅色便撲入眼底。

    車中正坐的女人膚若凝脂,身披霞衣,頭戴金色鳳冠,紅蓋頭被撩到鳳冠上,露出那落雁沉魚的容貌來。眉若煙黛,眼若桃花,唇上塗了豔紅的口脂,動人心魄的美。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她轉過頭來,看向怔愣地望著自己的小少年。模樣精致如仙,漂亮到頗有些雌雄莫辯的少年落入眼中,她驚奇邊關怎會有這樣標致嬌嫩的人物。

    然而隊伍仍在往前走,掠過眼前的容顏恍若驚鴻一瞥,他們相互對視,直到錯開再也看不到為止。

    柳曉曉足足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開口對身旁的士兵讚歎道:“那姐姐好生漂亮!”沒注意音量,說得幾大聲,便聽到馬車裏傳來女子“咯咯”的輕笑。

    柳曉曉紅了臉,馬車旁的婆子滑稽地跳起來把風吹起的簾子抓手上拉下,嚴嚴實實地擋住馬車裏的光景後,轉頭瞪了一眼柳曉曉,才又對馬車中的女子教訓道:“公主!”

    聽著那頗為好聽的笑聲也沒了,柳曉曉不高興地撇了撇嘴角。

    “那老嬤好凶。”

    士兵歎了口氣,似乎對這嬌氣包的常識絕望了,“公子,待出嫁的女子是不能讓其他男子看見的。”

    柳曉曉望著越走越遠的馬車,皺起眉嘟嘟囔囔道:“規矩可真多。”

    連暝那人他是見過的,要找貓的怪裏怪氣的人,後來他又有聽說那人不好惹的很,很是凶殘,便對馬車裏的女子生出些同情來。畢竟是那樣好看的姑娘,給連暝糟蹋了,多可惜呀。

    這小東西憐香惜玉起來,要是讓楚離知道了,保不準要把這車隊立馬轟出關去。好在他現在人並不在這兒,他在後廚等著人把食材送過來。

    這騮燕公主隨行的送親車隊除了帶了她的嫁妝還有送給連暝這未來夫婿的大禮包之外,還帶了不少食物食材和一個江南來的廚子。

    這些額外的東西可不是送親隊伍裏本來就有的,是楚離派了人過去說他要讓人順便給送過來。那老皇帝答應是答應了,自然也不會給他白拿,作為交換,讓他抽個幾十人的精銳送給這騮燕公主當親兵,無非也就是想膈應一下楚離。

    楚離想著討那嬌氣包歡心,自然是應允,早早便把人挑選好了。於是這送親的車隊剛入關,那幾十個精兵便加進了隊伍裏。隊伍的最後是給楚離準備的東西,剛進關便被城門口站的兵攔了麻溜地送到楚離那兒,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哪兒來的強盜。

    於是當天晚上,柳曉曉就吃到了熱乎乎的芙蓉酥。楚離獻寶似的坐一邊兒看他吃,看柳曉曉喜歡吃得比往日多,他也心裏高興。

    “這車隊什麽時候走呀?”柳曉曉狀似不經意地問。

    這是這兩月來這嬌氣包第一次主動找他說話,楚離受寵若驚,手指頭指著自己,好像在問是不是在跟他說話一樣。

    柳曉曉看他這小心翼翼的模樣總覺心酸,楚離不該是這樣,他是大將軍,是百姓心中的戰神,怎該是這樣對一個人呢?

    “不是你是誰?”柳曉曉看著心煩,幹脆瞥開目光不去看他。

    楚離卻不管那移開的目光,按捺住瘋狂跳動的心髒,一邊柔聲回答,那聲音都帶著雀躍般。

    “他們休整幾天就走,曉曉若是閑他們吵,我明天就讓他們走。那騮燕公主坐的馬車曉曉喜不喜歡?我把它扣下來你用好不好?”

    這可是十足的土匪了。

    柳曉曉瞪他一眼,“我沒說閑吵,你也不準去打那馬車主意。”他可憐那騮燕公主,覺她一個人嫁到異國他鄉和親,被皇室放棄,太過悲哀。

    楚離不知他心裏想的,隻覺兩人不再那樣疏遠,心中一連多日的陰霾終於不再壓得胸口難以呼吸,那俊美的麵容也越發柔和了些。

    “曉曉,我們若也能成親該多好。”他喃喃道,近乎癡迷地望著桌對麵那越發精致美好的少年。

    卻沒想到剛剛還緩和了些的少年撂下手中的筷子,冷哼一聲,“將軍還是別說笑了。”說完,便站起身。

    楚離望著他快步走出屋,聽著門“碰”一聲關上,心頭也跟著跳了跳,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低聲念著人的名字,默默把桌上沒吃完的芙蓉酥收起來。

    柳曉曉心煩意亂地在關內轉了一圈,卻撞上了下午看見過的騮燕公主的車隊,車隊旁邊一個人都沒有,想必是都進不遠處搭的帳篷裏歇息了。

    柳曉曉站在下午時騮燕公主坐的那輛馬車前,抬頭望了一會兒那車梁頂係的紅綢,搗蛋似的踩到車轅上把那跟綢帶扯了下來。

    “我也要沾沾喜氣。”這壞東西自言自語地說道,還做賊心虛地環視了眼四周,確認那凶婆子不在。

    正轉身打算要走呢,卻忽然聽見背後傳來聲極好聽的聲音,讓他僵住了身子。那聲音如珠落玉盤般,帶著絲絲笑意,是他下午曾聽到過的。

    “喂。”馬車中的公主緩緩撩開車簾,眉眼彎彎,“你扯了我的紅綢,是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