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塞北(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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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下人都禁不住屏住呼吸, 目光集中在那毫無反應的車簾上,方才還兵荒馬亂的周遭靜到隻剩下火把上那一簇火焰被風吹動的聲音。

    楚離身旁並無他人,周圍空出一大圈兒地方,所有人都躲他幾丈遠, 像是生怕他發瘋般。

    他被人群的熱鬧隔絕而出,或者說是他主動被隔絕而出, 隻允許一人走近他。

    楚離背脊挺直,高大的身影卻因著那周身氣息顯出些蕭瑟來。他執拗地站在馬車前, 身披星辰與夜幕,半張臉隱沒在黑暗中, 隻剩下模糊的輪廓。風聲掠過耳畔,卻未吹散他眸中越發濃鬱的暗色。

    他沒有等來回應。

    驀然,楚離伸出手, 把簾子猛得掀開。恰巧裏麵的人微微站起身,一隻纖長細膩的手搭於馬車門上,指尖扣著外沿, 深色的木料襯得那手背越發白皙。隨著動作, 那寬大的袖口緩緩滑到手腕處, 熱烈的紅遮蓋住那在月光下泛著光的手鐲。

    馬車中的空間並不大,隻一眼便可盡收。

    ——沒有……

    楚離僵在原地,維持著那拉著車簾的姿勢, 宛若一尊雕塑, 英俊若戰神般的麵上顯現出一種茫然來。

    ——曉曉不見了……

    他站在馬車前未動, 於是裏麵的人也走不出來。馬車中的美人半彎著腰站在馬車裏, 黑沉沉的眸子俯視著車下楚離的神情,看著那英武不凡的“戰神”露出痛楚到幾乎難以呼吸模樣,薄唇唇角緩緩勾起。

    “將軍可是在尋人?”

    楚離眨了眨盡是血絲的眼,遲鈍地移動目光到麵前容姿絕色的女子身上,抬起頭看著,麵上仍舊是茫然的模樣。

    “將軍可是在尋人?”馬車中的公主重複,麵上清淺的笑意越發深了。

    於是楚離終於把麵前人講的話聽了進去,渾身一震,像是把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一般,語氣中近乎帶著哀求,“對……我在尋人……”

    他放下手中拽緊的車簾比劃,“他叫曉曉,這麽高,穿著一件白色襖子……”楚離把能想到的所有詞都拿來形容那小嬌氣包,近乎有些語無倫次,但明明他並不是不善言的人。

    他斷斷續續說著,聲音若不細聽,是聽不出那些微的顫抖來的。他一邊兒想著柳曉曉的模樣一邊講,恍若那小東西就站在麵前一般,他卻摸不到也抓不住,心痛到無以複加。

    愛從來都卑微,楚離那慌亂的模樣,便是最好詮釋。

    然而楚離卻看見麵前一身紅嫁衣未蓋蓋頭的女子緩緩搖了搖頭,於是心也隨之一點一點冷了下來,呼吸一窒。

    城門是關閉的,那小東西又不會武,能在哪裏呢?那嬌氣包又耐不住冷又耐不住餓,被自己養的嬌裏嬌氣的模樣,楚離多怕他出事啊……

    然而馬車中的女子接下來說的卻又給了楚離些許希望,她抬手指了指車轅前,原先有兩匹拉車的馬現下隻剩了一匹,在原地不安地踱步,似是受了驚嚇般。

    “不過剛剛歇息時,聽見有馬蹄聲和一男子的聲音,想來是被誰擄了走罷?”她這樣輕巧地說著,話音剛落,便見楚離如風般迅速,反身上了馬。

    楚離一路不停,果然見了那剛剛還緊閉著的城門不知何時開了道能供一人通行的縫隙,值崗的守兵全部被打昏在地。

    楚離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楚淵,覺得是楚淵派的人來把那小東西擄了走。於是一刻也不停,立馬帶著人往東南去。

    剛剛還喧囂一片的地方很快又靜了下來,離了那一束束火把,周圍又重新歸入黑暗。萬籟俱寂,隻剩馬車中人清淺的呼吸聲,還有風偶爾吹起車簾的窸窣聲響。風吹起那馬車車簾,露出一方小小的夜空來,星輝月影傾瀉而下,落在那金子打造而成的首飾上,折射出淺淡的光。

    拖曳的裙擺隨著“她”緩緩跪下身,宛若盛開的一朵花般,明明是一襲嫁衣,卻顯出些不端莊的豔麗來。伸出手打開藏於馬車榻下的暗箱,於是緊閉著雙眼的少年便出現在眼前。

    容貌美好的少年因著蓋頭的緣故,半邊臉頰都被遮擋住,然而這並不能掩飾他氣息全無的事實,但觸手的皮膚仍舊溫暖柔軟,宛若某種做工精巧的人偶。

    ——這也是楚離為何沒有發現他的緣故,他沒了氣息,楚離便無法感知。

    低頭望著那少年散亂黑發中的小臉,忍不住伸出一隻手指小心翼翼地放在那臉頰上,像是對待易碎的瓷娃娃般,輕輕按了按。隨著“她”的動作,那臉蛋上像是多了個酒窩般,讓那小臉兒上多了幾分嬌憨來。

    不知想到了什麽,俏麗的臉忽然染上些薄紅。忽然望見少年那開始微微起伏的胸口,匆匆拿出一隻小瓷瓶,打開蓋子,倒出一粒拇指指甲大小的黑色藥丸來。

    那藥入口即化,無需做吞咽,當著“她”把那粒藥丸用指尖推進柳曉曉口中後,隻半柱香的功夫,本又開始呼吸的人便又重新恢複了之前那無聲無息的模樣。

    然而“她”卻覺得這時間慢了,嘀嘀咕咕抱怨:“阿七又偷工減料。”

    姿態隨意地坐著,晃了晃手中的小瓷瓶,聽著那聲響覺得裏邊兒的藥丸似乎不多了,歎口氣。不死心般到處翻了翻,隻找出裝著另外藥的瓶子來。

    “化屍水、眠蠱……”一麵辨認著手裏的藥,一麵自言自語道:“應該從苗疆多帶些出來的,都怪騮燕那女人催得緊……”

    藥不夠了,得趕緊離開這裏,不然被那楚離發現人在自己這兒就麻煩了,“她”想道。

    這楚離“她”是聽說過的,能在這邊關待這樣多年,坐到這位置上,怎會是善茬?也就柳曉曉被人用紗蒙著眼,隻看得見朝光的那一麵。不過這性子不管是對柳隨風還是對楚離這樣黑水都滲到骨子裏來的人,卻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陽光罷。

    然而不管“她”容貌多麽昳麗,仍然是個男子,身量自然是比女子要寬大些的,就算他練過一段日子的縮骨功,但整日被擠在這按照女人身量縫製成的嫁衣還是悶得難受。

    他隻比柳曉曉高了半個頭,比起楚離來那便是沒得比了,是以扮起女子來才毫無違和感。所以柳曉曉第一次瞧見“她”時,才覺英姿颯爽。

    “她”扯了扯領口,目光重新回到躺在麵前毫無防備的少年身上,喃喃,“終於能把這衣服脫下來了……”

    楚離忙亂了一整夜都未找回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派了人接著找,又讓人往自己安插在京的探子那兒傳信讓注意楚淵的動靜。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關鎮守裝作什麽都未發生一樣,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綻來,他要牢牢坐在這位置上才能把人要回來。

    然而就算如此告訴自己,心髒還是隨著時間流逝,每一分每一秒的跳動都帶著疼痛。他一夜未眠,卻像是一連幾天都未睡過般,雙目赤紅,就連與他關係親近的副將都不敢妄言,隻安靜地站在一邊兒等著楚離的命令。

    門口突然跑進一個士兵,“將軍,騮燕公主說是昨夜受了驚嚇,今天便要啟程。”

    在沒有找到柳曉曉之前,楚離是不願放任何人出關的。然而這騮燕公主是朝廷派去和親的,他沒有理由阻攔。於是短暫的沉默後,楚離終於開口。

    “放他們走。”

    士兵聽見楚離啞聲說道,聲音幹澀,像是許久未喝過水般。

    士兵很快便走了,整個破軍堂又靜了下來。楚離從桌案上抬頭,望向堂外的風景。

    塞外才開春不久,關內已看不見冰雪的痕跡,天氣仍舊寒冷,卻又少了臘月時那般刺骨的涼意。今天依然是個陰天,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風穿過堂口,卷進幾縷冷冽的空氣,又把楚離束發上的瓔珞吹起,發絲也隨之飄揚,宛若那馬車上掛的紅綢般。

    楚離忽然沒由來地一陣心慌,長久地掛念著那嬌氣的小東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恰逢此時城門大開,開門時的號角聲讓楚離停了步子,怔愣地往那方望去。

    他看不見那長長的車隊,也聽不見那緩慢的馬蹄聲,然而那送親的車隊確實是在走遠,拿著嗩呐的人打著頭,一步一步,逐漸遠離這座最邊緣的關塞。

    冰冷的城關被拋於車後,馬車旁的其他人也被趕開,褪下大紅嫁衣重新換上一身勁裝的男人放下車簾,把那藏在暗箱中的少年抱了出來。

    男人身材並不高大,但因著習武,手臂上多了一層薄薄的、曲線漂亮的肌肉,是以也並不顯得柔弱,反而像是優雅的貓科動物般。擦去了麵上的妝容,於是那刻意畫出的嫵媚多情也不見了蹤影,但卻仍舊顯出些陰柔的美感來。

    那原本穿在他身上的大紅色嫁衣早已套在了柳曉曉身上,隻是還未穿上鞋襪。於是那雙纖細的足與赤丨裸著的小腿便暴露在外,襯著那大紅的顏色,顯得易碎又柔弱。

    今晨他並未喂藥給少年,於是現下正好是藥效該過的點兒。他托起少年的一隻腳,像是把玩著什麽稀奇物件般,一邊兒等著柳曉曉醒來。

    馬車在凹凸不平的路麵上行駛,發出“吱呀”聲響,風吹起車簾,關塞已落在身後好遠,像是草原上觸手不可及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