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鳩占鵲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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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元二十四年(736),八月二十八日,戌時,長安。

    太極宮,安仁殿。

    李滔那不知飄蕩了多久的靈魂終於有了歸處,並非地獄,而是一具幼年的身體。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借屍還魂”了吧,周圍靜悄悄的,但他此時卻發現全身使不上一點力氣,不僅手指動不了,就連眼皮也變得極為沉重,隻能通過模糊的觸感猜測到自己正躺在一處柔軟的地方,隻能憑借微弱的聽覺知道有不少人圍在自己的身邊,同時濃烈的熏香味和草藥味不住地往鼻子中鑽,讓他有一種咳嗽的衝動,然而幹澀的喉嚨讓他難以發出任何聲音。

    也許是這具身體之前的主人剛死去沒多久就被李滔“鳩占鵲巢”了的緣故,他此時竟驚喜地發現新身體不僅大腦並未壞死,就連心髒等器官的機能也能也未完全喪失,因此李滔此時的情況就是:身體暫時無法動彈,但思維卻可以。於是李滔很快就將注意力轉向了頭部,他準備查看一下前主人留下的記憶,以此來了解自己當前的處境。

    李滔很快就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這具身體的前主人是唐玄宗的第三十子,今年隻有七歲,本來他有著和自己相同的名字,隻是數月之前由於他的身體狀況突轉直下才被提前改成了“李璥”。而這具身體的遭遇李滔同樣也搞清楚了,李璥由於從小體弱,所以常常會被風寒等疾病纏身,這次發病本來已到了九死無生的境地,但在最後關頭尚藥局竟有一位張奉禦大膽地提出了一種“以毒攻毒”的方法,也就是用虎狼之藥鏟除病灶,這種方式雖然會有一定的風險,卻又是當下唯一的希望所在。玄宗和武賢儀等人自是不願看到李璥躺著等死,所以就批準了這種診治方案,還特意下了一道“若有意外,赦其無罪”的聖旨給參與此事的尚藥局眾人減壓,其用心良苦可見一斑。

    然而奇跡並不會常常出現,這一次也不例外,李璥因在最後關頭無法抵抗住過於猛烈的藥性而失去了生命,但他卻留下了一具雖然虛弱卻沒有其它不足之處肉身,於是這便宜了恰好失去了肉身的李滔。什麽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就是。李璥付出了“先破”,卻被李滔得到了“後立”,所謂的造化弄人也大抵如此了。

    由於李滔清楚地記得在原本的曆史上李璥就是死在這一天,就算沒有自己的“穿越重生”,對方也不過變為安仁殿中留下一具屍體罷了,因此他此時對於李璥隻有深深的感恩,卻並無半分愧疚。所以不管是什麽原因讓自己來到了大唐,來到了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他都不會再去糾結,唯有珍惜難得的重生機會,好好地活在當下,比如孝順、親近武賢儀等人,更或者讓大唐變得更加強盛。從這一刻起,他就是李璥,李璥就是他,而“李滔”隻會作為一個過時的符號而存在,也許自己會偶爾再次記起它,亦或從此就將之永遠忘卻,他此時都不會刻意做些什麽,將來也不會,一切自然、隨緣就好。

    慢慢地,李璥終於恢複了一些力氣,雙眼已可以睜開,雙手、雙腳也有了做一些簡單動作的能力,至於起身暫且還做不到。

    以李璥此時的身份,自會有貼身的宮女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所以很快就有一清脆的聲音驚喜萬分地在床前地喊道:“賢儀,郎君終於醒轉啦!”

    隨後床帷掀起,一位穿戴華貴的婦女來到了身前——

    由於完成地繼承了“前任”的記憶,所以李璥對貴婦的身份自不會感到陌生,先用唾液瑞了潤喉嚨,便立即按照記憶中的方式親熱地喊了一聲“阿娘”。

    “璥兒,先別急著說話,阿娘先讓張奉禦替你檢查一下身子。”華服貴婦的聲音依舊雍容,但李璥卻也可以感受到其深切的關懷和擔憂,心下便極為感動。

    而張奉禦早已候在一旁,因此聽到武賢儀的話,也不許他人再行吩咐便立即上前為李璥把脈。因為普通的宮中貴人是沒有資格接受奉禦診治的,再加上之前的事,他心下早已看出眼前的皇子是極受陛下重視的。更重要的是自己此次治好了對方不僅會得到皇帝的重視,還會和一位簡在帝心的皇子有一份香火情,其中的意識之重大已是不言而喻的了,所以他此番號脈進行得極為認真,而花費的時間也比平常多出了近一倍,不過慶幸的是結果很令人滿意。因此他很是興奮地對滿懷武賢儀等人道:“恭喜賢儀,郎君的身體除了還有些虛弱外,已無大礙,隻要好好休養,月餘之後便可完全恢複。”

    “璥兒,你聽到了嗎?你的身體總算是可以康複了,阿娘也終於可以鬆口氣了。”武賢儀聞言立即欣喜地對李璥道。

    雖然李璥對這具身體的情況有所猜測,但直到此時得了張奉禦的肯定他才算真正的放下心來,因此也高興地對武賢儀道:“璥兒聽到了。”

    而房間內的眾人久居宮中,察言觀色的本領自是早已練得爐火純青,因此伏地齊聲拜賀:“賀喜賢儀,賀喜郎君。”

    “都起來吧,你們這些時日的表現我都看在眼裏。琇兒,帶她們下去領賞吧。”被人打斷,武賢儀便先行放過了李璥,在安排了眾位宮人之後,又回首對張奉禦等人道:“諸位此次也是功不可沒,陛下定不會吝嗇賞賜。妾身就代璥兒先行謝過了。”說完便對眾人福了褔身子。

    “職責所在,賢儀不必如此,我等這就告退。”武賢儀在宮中的地位可非一般人可比,張奉禦等人自不敢托大,見其施禮,便連忙閃身避開,然後又適時地提出了告辭。

    此時的安仁殿除了李璥母子及其貼身宮女月兒外已無他人,因此武賢儀也放下了妃子的身份,她此時就如同一個普通的母親一般坐在床邊,輕撫著李璥的臉,滿是心疼地道:“璥兒,你受苦了。”

    武賢儀的關懷深深地觸動了李璥心底的柔軟,讓他不禁想起了前世的母親,甚至兩者的音容相貌竟漸漸地融合在了一起,強忍住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向麵前的“母親”撒嬌道:“阿娘,我口渴了。”

    “口渴?等一下,阿娘這就去給你倒水。”武賢儀此時盡顯母親的溫柔。

    見到這一幕,不僅是李璥,就連他的貼身宮女月兒也是看得深受感動,甚至還用玉手揉了揉有些發紅的眼睛,大概是想到自己的母親了吧,同時也收回了本已邁出的雙腳,這是她第一次做出這種大膽的舉動,但她卻並不後悔,也沒太多的害怕,因為在她看來“溫柔母親都是善良的”。

    事實證明她的猜測沒有錯,因為武賢儀不僅沒有指責她不懂規矩,反而對她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

    又伺候著李璥喝過了水,又用手絹替他擦了擦嘴角,才笑眯眯問道:“璥兒,你餓不餓呀?”

    李璥這幾天一直靠珍貴的湯藥維持著生命,並沒有吃過任何食物,之前還不覺得有什麽,可武賢儀一提起還真是覺得肚子有些空,便乖巧地點了點頭道:“餓。”

    “那你告訴阿娘想吃些什麽?”武賢儀一邊替李璥掖被角一邊道。

    “嗯,清淡一點的,就蓮子羹吧。”李璥選了一種清淡的流食。

    武賢儀點了點頭,便吩咐候在一旁的月兒去安排此事。

    接下來的喂食、擦拭手腳也全是武賢儀親自動的手,一番折騰下來便已到了亥時,又吩咐了月兒悉心照料後才帶著琇兒離去。

    就這樣,李璥在眾人的細心照料之下身體漸漸地好轉,十數日之後,在宮人的攙扶之下已經可以走出大殿了。

    東都洛陽的李隆基在第二天便得到了長安傳來的“汴王病情好轉”的消息,欣喜之餘不僅迅速地下了一道厚尚張奉禦等人的聖旨,還特意調整了他的政務安排以便早日回返,隻是由於時下已進入深冬,且皇帝出行還需要安排相應的儀仗、護衛等許多事務,所以一時之間還難以成行。

    安仁殿。

    冬日的太陽雖已升高了,但耀眼的陽光一點也不存在,就像一個吊掛在天上的滾圓蛋黃,並不能能使人感受到溫暖。

    李璥自是有著上等的禦寒衣物,所以此時正扶著牆壁在慢慢地踱步,而九歲的月兒則是一臉緊張地跟在後麵,以免出現什麽意外。

    “月兒,我都說了,沒什麽事的,你就放心好了。”雖然對方隻比自己大了兩歲,但也許是小孩子長得快的緣故,他卻比李璥足足高了一頭,所以麵對月兒就如同自己的“xiǎo jiě姐”一般,無聊時便會逗弄逗弄她。由於他之前在宮中便很受寵,性格也很是活潑,所以他此時的表現與之前並無太大差異,並不需要擔心引起對方的懷疑什麽的。

    “小郎君,你身體還沒好利索呢,我怎麽能放心呢?要是你出了什麽岔子,我們可非得脫一層皮不可。”對於李璥的親近,月兒雖然礙於尊卑觀念不敢全然接受,但她的內心卻是極為開心的。

    她之前還清楚地記得三年間的種種。她隻是來自一個普通人家的良家子,剛進宮時也隻有五歲,然後便是接受各種宮廷教養,熟習複雜的禮儀,八歲那年又在眾人羨慕的眼神中被分到了深王身邊,也就是現在的汴王身邊伺候。出於“侍奉皇子的宮女有很大的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天變為其妃子或府中女官”的這一不成文慣例,她的這種好運就等同於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但她卻沒有太多的興奮,因為她還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一個怎樣的郎君,他的秉性、喜好也都是她擔憂的地方。她並沒有太多的不切實際的想法,隻希望對方能夠容易相處一些,可以度過一段安穩的時光。

    不過當她來到安仁殿後不久,就發現自己之前的擔心是多餘的了。因為深王還是一個六歲的孩子,由於常常生病的緣故,顯得極為瘦小,在他身體好轉的時候也隻是和伺候他的宦者和宮婢在大殿的周圍玩一些類似於“躲貓貓”的小遊戲,其他的時間要麽是安安靜靜地坐著練字,要麽就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養病,並沒有亂發脾氣、哭鬧的情況發生。這些讓她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個乖巧、樂觀的“小弟弟”,不僅認真地他伺候他穿衣、吃飯,還會在沒人的時候陪他說話,給他講故事,兩人之間的感情也被漸漸拉近,不足一年便兩人之前的友誼達到了“不是姐弟,勝似姐弟”的程度。

    數月之前,李璥的病情惡化不僅讓陛下、武賢儀等人極為擔憂,月兒也沒有例外,每當看到李璥喝各種各樣的湯藥、接受針灸治療,她便會極為心疼,暗中不知多少次哭紅了雙眼,留下的眼淚也不知有多少。而在李璥生死危機的關頭,她更是緊張的差點咬破了嘴唇、幾乎刺破了手掌而不自知,甚至在心中向她所知道的諸天神佛祈禱:“隻要小郎君能好轉起來,月兒願以數倍壽命相抵。”雖不知自己的祈禱是否起到了作用,但李璥的轉危為安卻成為了事實,於是她也便不再糾結之前的種種,而是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伺候他。

    月兒雖然一直在想著心事,但她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李璥身上,後者左轉,她也左轉,後者右轉,她也右轉,距離始終如一,不遠離也不過分靠近。

    至於李璥,雖然一直沒有回頭,也不知她的心中所想,但月兒“前任”的默默的付出、貼心照料,卻是感同身受的,而她這一個月以來的表現更是被他看在眼中、記在心中的,所以他才會對月兒生出“xiǎo jiě姐”一般的感情。

    於是,在這一刻,李璥在心中發了一個無聲的誓言:承受你的生命,你的責任也將由我來承擔。在這之後,李璥的心頭竟莫名地一輕,心態也真正地變得豁達了起來。

    身後的月兒若有所感,卻也沒有開口詢問,因為那種變化並沒有讓她感到不安。反正隻要知道不是什麽壞事就夠了,她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