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四年，冬十月二日，長安明德門。

    天氣雖然很寒冷，但留守西京的大多數大臣心中卻是熱乎乎的，因為李隆基派出的使者早已告知了大家他會在一刻鍾後抵達的消息。

    因為長安固然是大唐都城所在，而洛陽陪都，但大家心裏都清楚，事實上兩者的真實地位是經常互換的，即陛下在哪裏，哪裏就是政治中心、權力中心。所以長安城上上下下的權貴對於陛下的到來都是極為期待的，畢竟自己平時再老實、本職工作做得再好，但若是陛下不知道、看不到的話，那就難以受到陛下的重視乃至嘉獎，等於瞎忙活一場。

    除了迫切希望見到陛下的那一批人外，還有一種人此時的內心是極為看忐忑的，他們大多是一些犯了過錯而擔憂被陛下處罰的，但他們又沒有辦法阻止李隆基的到來，所以就隻能寄希望於皇帝能夠的寬宏大量了。

    但對長安的普通百姓來說，無論皇帝在或不在京城和他們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因為他們一樣需要為了生計而起早貪黑、辛苦勞累，吃著同樣的飯、住著同樣房子、摟著同樣的小娘。再加上皇帝的賞賜或懲罰也常常不會降臨到普通百姓的頭上，所以內心最平靜的應該就是他們了。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欲則剛吧。

    李璥由於身體已經基本康複了緣故，所以他此時也出現在了明德門的位置，但他並不在留守大臣的隊伍之中，而是與奉命監國的太子李瑛等皇子站在一起。隻是由於這段時間武惠妃、李林甫等人正在想辦法扳倒李瑛，所以他除了剛開始見到李璥時打了個招呼外，其餘的時間就一直老老實實的站著，以免給人留下把柄。其餘的皇子由於年長的緣故，內心深處或多或少的都被李隆基留下的陰影，所以此刻也都規規矩矩的，就連他的同胞哥哥李璿也不例外。

    李璥此時卻是看似比誰都站得端正，但他黑寶石般的眼珠子卻是骨碌碌的亂轉個不停，東瞟西瞥的，隻是由於他的動作做得極為隱晦，所以除了時刻關注著他的月兒之外，其他人並無所覺。而月兒的心中所想，他也可以猜得到，不過就是“小郎君整天就知道搞怪”之類的。

    而他的母妃武賢儀，大概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生了一場大病之後就變得越發的古靈精怪了，因為她清楚在後宮中最為受寵的是武惠妃，所以此刻也隻是謹守本分的朝著李隆基歸來的方向翹目以盼。

    李璥遠遠近近地觀察了一通後，他竟有了驚人的發現：

    此時此地，眾人雖有著不同的想法和心情，但大家卻都是翹首以盼的，臉上的表情也出奇的相似——微笑中帶著點焦急。

    隨後再與前世的種種相結合，稍一思索便有所領悟了：

    因為大家的這種表情會讓皇帝知道大臣和百姓們都是歡迎自己歸來的，同時內心也會感受到溫暖、親切。相反，若是表現得太過誇張了，會讓皇帝輕易地就看出破綻不說，還會心生厭惡，若是太過勉強了，就會讓皇帝產生自我懷疑引起皇帝的不滿情緒，所以後兩種行為都是要不得的。但值得慶幸的是，皇帝不是天下的第一位掌權者，李隆基也不是第一位皇帝，更重要的是這也不是他的第一次出行歸來，所以大家早已熟練地掌握了這一技能。這種本領雖不是天生就會的，卻也可以算得上無師自通，因為“人雲亦雲”在這片土地上從來就不是什麽難事呀！

    至於其中的貓膩，李隆基大概也是知道的吧，因為聰明的人想要發現這些並不難，而可以當上皇帝的又有幾個笨蛋呢？更何況他並不是一個天生的皇帝，他也是從一個被統治者的角色轉變過來的，在場眾人正在做的事，他曾也是做過的。但他卻並沒有表現出來，之前沒有，將來應該也是不會的，因為有些事情隻要心中明白就可以了，根本沒有說出來的必要。

    還不待李璥繼續想下去，他便發覺到了周圍人的異樣，有的人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有的人身體在輕微的晃動，有的人握緊了雙拳……

    心中升起“莫不是自己的阿耶回來了？”這一念頭的同時，李璥也隨著眾人一同向東望去，最初最初也隻是覺得人很多罷了，但隨著隊伍的接近，就成了一幅令他終生難忘的震撼畫麵：

    走在最前麵的是由數輛馬車組成依先頭儀仗隊，分別乘坐著他還不認識的朝廷官員。隨後是由兩隊騎兵及6行步甲隊組成的“清遊隊”，以保障後麵的皇帝出行順利。緊隨其後的是士兵手持的12麵龍旗，分作兩排。龍旗後則是專用車隊，其中包括指南車、記裏鼓車、白鷺車、鸞旗車、辟惡車、皮軒車等。每輛車均由4匹馬牽引，有駕士14人、匠人1名。

    接著是以樂、仗為主的引駕儀仗，陪同皇帝出行的文武官員就在其中。引駕儀仗的前導是由12排分別手執橫刀、弓箭，相隔排列的騎兵組成的衛隊。尾隨其後的是一支龐大的鼓吹樂隊，樂隊前有兩名鼓吹令負責指揮演奏。樂隊的樂器以各種鼓為主，主要有鼓、大鼓、鐃鼓、節鼓、小鼓、羽葆鼓等，還有吹奏樂器笛、簫、笳、號筒、橫笛、篳篥等以及金鉦等打擊樂器，整支樂隊足有數百人。樂隊之後則是由各種幡、幢、旌旗等組成的旗陣。一些隨行的官員及皇帝的24匹禦馬也夾雜在旗陣中。旗陣之後，又有分列於左右的青龍旗和白虎旗，兩麵旗幟的後麵則為隨行的朝廷官員隊伍。在這支隊伍中間，還穿插和夾雜著手持兵器的騎兵和步甲兵。

    引駕儀仗的後麵則是皇帝乘坐的玉輅，其警衛極其森嚴的。玉輅由太仆卿駕馭，前後有41位駕士簇擁，兩側則由左、右衛大將軍等高級武將護駕，緊隨玉輅的是禁軍的高級將領和宦官。在這些護駕官員的外圍則布列著多隊禁軍的騎兵和步卒，每隊禁兵的數量不等，但都在20人以上，並有1名軍將率領。禁兵配備有弓、箭、刀等兵器，隨時準備應付突發的情況。跟在禁兵後麵的是由孔雀扇、小團扇、方扇、黃麾、絳麾、玄武幢等組成的儀仗。

    皇帝的車駕後麵還有一支“後部鼓吹”樂隊，樂隊配置的樂器與玉輅前的鼓吹樂隊差不多，隻是規模相對較小，有樂工近300人。緊隨“後部鼓吹”之後的是皇帝專用的各種車駕，其中包括方輦、小輦、腰輦、金輅、象輅、革輅、五副輅、耕根車、安車、四望車、羊車、屬車、黃鉞車、豹尾車等。左、右威衛折衝都尉各率200名兵士，分作4行橫排，分別持大戟、刀盾、弓箭及弩，尾隨豹尾車，作為掩後。每輛車均由馬匹牽引，並有數量不等的駕士隨從。在這支車駕隊伍中，還有一些朝廷官署的官員騎馬隨車而行。

    ……

    李璥正看得入迷，便聽到身邊的眾人齊聲高呼：“聖人萬歲！”，這才發現李隆基的車駕已經來到了明德門，於是也連忙躬身行禮。不過好在此時大家的注意力並不在他的身上，再加上他的個子很小，就算是在原地站著不動也不會太顯眼，所以即使他慢了別人半拍也沒有任何人發現這一點。就連月兒此次也不例外，因為她可沒有李璥的先天優勢，所以牢守規矩才是她的最好選擇。

    眾人看到李隆基此次的車駕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在結束了一應禮儀後便直接繼續朝著朱雀門駛去，便猜到此次會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同時也停下來了將要邁出的步子。

    而事實也正如眾人所想的那樣，李隆基果是又派了高力士傳了一道口諭：“三十郎，你到車上來，我有話問你。”

    李璥雖然不明白李隆基這樣做的用意，但他卻知道此時的最佳選擇就是聽從對方的吩咐，於是便在眾人或驚訝、或羨慕或嫉妒的複雜眼光中，向著李隆基的車駕走去。

    隻是李璥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問題，自己現在隻是斷胳膊短腿的幼子，想要憑自己登上馬車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李隆基問什麽沒有其他的吩咐呢？他難道不知自己的情況嗎？是為了考驗自己嗎？然而無論是什麽原因，李璥都不能拖下去，因為這樣隻會讓那些關心自己的人擔憂，讓那些對自己有所期待的人失望，讓那些豔羨自己的人的陰暗心理得到滿足。

    雖然不知道若是換作之前的那個李璥會采取什麽樣的辦法，此時的李璥卻不會束手待斃，因為他固然有著小孩子的外表，但他同時也有著一顆成年人的心，隻是眼珠子一轉，他便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向人求助。

    於是李璥便伸出了白嫩的雙手對候在一旁的高力士脆生道：“還請高翁抱我上去，改天我請你吃單籠金乳酥，這可是我最愛吃的哦。”

    “好好好，那我可是等著郎君的單籠金乳酥了。來，上來吧。”高力士隻當李璥是小孩子隨口一說，並不上心，但他還是笑眯眯地將他抱了起來。

    而李璥也借助這一機會看到了走在儀仗最後的後衛軍隊，前麵是由兩位將軍率領的左、右廂步甲隊，共48隊，分作前後兩個方陣，每隊30人，以一麵旗幟為前導。士兵均頭戴兜鍪，身著鎧甲，手持弓或刀、盾，每隊的裝束均為同一種顏色，共有5種顏色，相間排列。中間為左、右廂黃麾仗，分為12行，每行10人，分別手持弓、刀、戟、盾及孔雀氅、鵝毛氅、雞毛氅等。黃麾仗後為殳仗，共有500兵士，手持殳等古代儀衛兵器。最後則為諸衛馬隊左右廂24隊騎兵和12支旗隊組成的旗陣。每支旗隊所舉的旗上繪有同一種傳說中的神怪，如辟邪、玉馬、黃龍、麒麟、龍馬、三角獸、玄武、金牛等。旗陣後，又是由步甲兵組成的黃麾仗，並有騎兵護衛。

    至此，儀仗隊才結束，再和之前看到的一合計，李璥便估算出儀仗的總人數大約在5000人以上，同時已經確定李隆基此次出行的規模是大駕無疑，心中竟莫名地升起了一種“大丈夫當如是”的想法，把他嚇了一跳，但臉上卻是表現出一幅滿是好奇地樣子。不然若是被李隆基知道李璥已經有了“取代他”的念頭，恐怕就有得他受了——就算不會想個辦法處死也至少得落個終身監禁、遇赦不赦的下場吧。這可不是李璥在自己嚇自己，因為在原本的曆史上他可是在數月之後的一日間便殺掉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這三個親生兒子，由不得他不謹小慎微。至於能否改變這一人倫悲劇，他也此時也沒有太大的把握，隻能說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眼下並不是考慮這些的時機，李隆基還在玉輅中等著他呢，所以李璥便迅速地將心頭的雜念收起，被高力士放下後便以一副純真的模樣掀起帷幔走了進去。而暫落其後的高力士隻是笑了笑，吩咐了一聲“起駕”後，便守在了外麵，既給李隆基父子留下了說話的空間，也便於他隨時聽後其吩咐。

    而李璥已經來到了李隆基的麵前，卻意外地發現對方並沒有身著龍袍盛裝，而是傳了一身潔淨而明朗的白色錦服，內鬆外緊十分合身，烏黑的發絲被上好的無暇玉冠豎了起來，臉上也沒有多少皺紋，看起來不過四十上下的樣子，而事實上他卻已經知天命了。此時李隆基正坐在玉榻上，眉目含笑地看著自己，如同一個慈祥的老父親一般，任誰也無法將他和日後的那個與子反目的殘酷帝王聯係起來。

    李璥並不知道自己打量李隆基的同時，對方也在打量著自己，隻是覺得不能辜負了難得的與李隆基親近的機會，隻是知情識趣地上前拜道：“見過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