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驪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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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貞觀二十二年(648),唐太宗李世民率文武百官駕臨湯泉宮(天寶六年改為華清宮),並在禦用的“星辰湯”裏享受了溫泉浴後,每年冬天到湯泉宮泡溫泉漸漸地便成了李唐皇室的一種習慣。
唐高宗李治有《過溫湯》詩,唐中宗李顯景龍三年十二月駕臨新豐溫宮,賜浴湯池,大臣們還紛紛獻詩,上官婉兒也賦絕句三首選獻,名為《駕幸新豐溫泉宮,獻詩三首》。唐太宗第八子越王李貞亦有《奉和聖製過溫湯》:“鳳輦勝宸駕,驪籞次乾遊。坎德疏溫液,山隈派暖流。寒氛空外擁,蒸氣沼中浮。林凋帷影散,雲斂蓋陰收。霜郊暢玄覽,參差落景遒。”
九月五日,益州長史王昱率兵攻打吐蕃安戎城,城被賊人所據守,官軍大敗,王昱拋棄鎧甲逃跑,兵士死亡數千人。這讓李隆基在震怒之餘,不由地暗暗懷疑,是不是因為太子一位空缺得太久,已經影響到大唐的國運了。但對宮廷政變極為敏感的李隆基還是決定再等一等,然而大臣們卻似乎偏偏要與他做對一番,請立太子的奏章還是上個不停,就連最為寵愛的武惠妃也在他耳邊不停地吹枕頭風,實在是讓他不勝其擾。
冬十月四日,實在難以忍受的李隆基終於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他詔命所有的王子皇孫、內外命婦等皇室成員及文武百官一同前往湯泉宮。
李璥作為皇子,自然是在伴駕之列,於是就暫時停了學業,帶著月兒一同前往。
驪山的所見,讓李璥在感歎李隆基奢侈至於,也不由得在心中直呼,真是大開眼界了。湯泉宮充分利用了有利地形,曲折縈回,是一座結構嚴謹、富麗堂皇的龐大宮殿建築群。主要殿舍以溫泉為中心,構成湯泉宮的核心,然後向山上和山下展開,利用地形特點,布設不同類型和用途的樓閣亭榭。湯泉宮的建築依山麵水,鱗次櫛比,除宮城(羅城)外,還有繚牆環繞。
進了殿門就見兩株高大的雪鬆昂然挺立,兩座宮殿式建築的浴池左右對稱,往後是新浴池,由新浴池往右行,穿過龍牆便是九龍湖,湖麵平如明鏡,亭台倒影,垂柳拂岸,湖東岸是宜春殿,北岸是飛霜殿為主體建築,沉香殿和宜春殿東西相對,西岸是九曲回廊。由北向南過龍石舫,再經晨旭亭、九龍橋、晚霞亭,便到了湯池建築群,其內設有蓮花湯、長湯等湯室,西部為園林遊覽區,主體建築飛霜殿殿宇軒昂,宜春殿左右相稱。前殿東南,自東而西有太子湯和少陽湯,南麵自東而西有尚食湯和宜春湯。
其中蓮花湯乃是李隆基專用,太子湯是專供太子沐浴的湯池,少陽湯是皇子、皇孫等男性皇族成員的入浴之所,長湯是諸嬪禦入浴之所,尚食湯是等級較高的隨行內侍官員的沐浴場所,至於大臣們則是用的李世民駕崩後的星辰湯所改造而成的湯室。換句話說,所有的隨行人員都有自己的湯浴之所,溫泉設計者的用心之苦和思慮之密由此可見一斑。
但李璥卻知道,這還不是湯泉宮的全部,在它改為“華清宮”,也就是李隆基有了寵妃楊玉環後,那時才是她的極盛,不僅會有青鬆翠柏、荔枝園、芙蓉園、梨園、椒園、東花園等分布其間,把整個華清宮妝扮得格外妖嬈,還忽會有飛霜殿成為它的點睛之筆。
搖了搖頭,將那些關於未來的片段甩出腦外,因為在李璥看來他雖然沒來得及在“重立太子”一事上插手,但李瑁成為新的太子已經幾成定局了,恐怕等眾人回到長安,就會舉行相應的冊封大典,自己對他的稱呼也會從“十八兄”變成“太子殿下”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李璥卻有些心神不寧的,總覺得此次驪山之行會發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少陽湯前,李璥終於見到了“三劍客”之外的眾多皇子、皇孫。李琮也許是因為從小毀了容的緣故,所以和其他的人並不太合群,隻是和眾人打了聲招呼就先行進入湯室了;李瑁作為風頭正盛的皇太子人選,雖有些春風得意,但給人的感覺就如同一個溫文爾雅的君子一般,而非是盛氣淩人,換句話說就是他有些逆來順受;李璵此時依然十分地低調,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如同一個敦厚的兄長一般,仿佛新立太子的事與他沒有任何關聯;其餘的皇子中李璥還特別注意了三個人,一個是“出汙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十三皇子李璬,另一個是“聰敏好學,相貌一般”的十六皇子李璘,第三個就是他的胞兄李璿了,看到李璥時還很開心地和他拉了拉手,再結合他日後的表現,於是李璥明白這是一個“胸無大誌,知足常樂”的老好人。
在諸多皇孫中,李璥隻多看了比他大了兩三歲的李俶和李倓幾眼,其中的原因除了前者在原本的曆史上成了皇帝外,還有幾分出於前世所看的電視劇《大唐榮耀》,不免對二人多了幾分好奇。李俶此時雖還稱不上龍章鳳姿,但比起李倓卻多了幾分穩重,也許這便是古代世家的常態吧。
眾人都是來泡溫泉的,所以自然不會一直在外麵,互相打過招呼後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後就準備前往各自的泉室了,之前躲在一旁的宦者和宮人們便會迅速跑到各自的主子身邊或前或後的繼續侍奉。
而服侍李璥的,不是月兒,又是何人?李璥由於之前體弱多病,所以這也算是他第一次來這裏,心中難免了幾分好奇。跟在後麵的月兒,卻沒有東張西望的,因為雖在興慶宮內,但該守的規矩還是不能忘的,這已經成了她的一種超乎習慣的本能。
兩年的相處,李璥的衣行住行全都是由月兒操勞,所以除了關於重生的秘密外,她對他已是極為熟悉的了,就連身體也不例外。隨著年齡的增長,月兒早已明白“把李璥當做自己的‘弟弟’來對待”隻是早年時的一廂情願罷了,兩人的命運早在她邁進安仁殿的那一刻就已命中注定般地牽連在一起的了,她也常常會想像“自己成了郎君的妃子後的樣子”,但也許是她想象力不夠的緣故,除了可能會多一些她還沒見過的人外,其餘的就與現在的生活別無二致了。但李璥的想法是怎樣的,她並不知道。雖然月兒有無數次都差點脫口問出“郎君,你願不願意娶我”的話來,但她每一次都在最後的關頭又生生地止住了,因為她覺得李璥還小,自己的問題可能會嚇到他,並沒有害怕聽到李璥說“不願意”的擔心。
對於月兒的異常表現,李璥又不是木頭,自然不會沒有任何察覺,但他選擇了沉默,而不是主動出擊。李璥並不是擔心自己這樣做了,會引來他人“才九歲,就開始想小娘了,真是羞羞羞”之類的嘲笑,而是他知道自己如今的生活看似安穩,但事實上卻如空中樓閣一般,因為這一切都是李隆基給予他的,那麽這便意味著,他隨時會失去這一切,並被打回原形。
李璥甚至擔心自己會像其他的皇子那樣被常年困在看似“富麗堂皇、小橋流水、五步一亭、十步一閣”的王宅之中,然後過著一種“沒有自由,一舉一動都在宦官的監視之中,生活起居、讀書學習、娶妻嫁女,也隻能乖乖呆在自己的豪宅裏完成。就連見李隆基的麵,也隻能走與外隔絕的“夾城”並由宦官一路“護送”,最後隻能把自己的大把青春寄情聲色,夜夜笙歌、醉生夢死”的生活。那麽這種生活會是月兒想要的嗎?
李璥沒有問,他不是怕月兒拒絕,而是擔心她委曲求全,擔憂這支花骨朵的會由於太長時間見不到陽光,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飲不到剔透的露珠,沐浴不到自由的清風而在尚未綻放之際就提前枯萎。所以還是繼續裝作不知道好了,這樣即使他再次遭遇了“不幸”,月兒也可以像前世自己暗戀的那個人那樣活下去。
李璥先是在月兒幫助下脫掉靴襪,然後站在溫泉池邊,張開雙臂,任由她接著替自己除去衣物,然後慢慢地走進池水中。剛與池水接觸的時候,李璥還覺得有些燙人,但慢慢地適應了之後,又覺得麻酥酥的,極為舒服,輕輕嗅著略帶硫磺味的空氣,看著氤氳的水霧,讓人不知不覺間就忘卻了一切憂愁與煩惱。
忽然間,李璥聽到身後有水聲響起,不需回頭,他也知道是換好了衣服後前來服侍的月兒,便繼續閉著眼等著享受她的溫柔服侍。不過也這是這樣才讓李璥錯過了看到月兒害羞帶怯的可愛模樣。這固然不是月兒第一次服侍李璥沐浴,但以往都是她站在桶外,李璥在桶內,像如今這樣和共浴類似的經曆卻是第一次,再加上所穿的衣物此時已與半裸沒什麽區別,怎能不令她麵紅耳赤。但隨即又想到自己早晚是要嫁給李璥的,便強行提起有些發軟的雙腿,艱難地走到李璥的身邊。直到發現李璥是閉著眼睛的,這次讓月兒發燒的臉變得沒有那麽滾燙,但在用紗巾替李璥擦拭身體時,動作的僵硬卻始終無法克服,於是隻好在心中暗暗祈求李璥沒有注意到這些。
不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事實上就在月兒剛下水沒多久,李璥便注意到了她的不自然,但那些隻當做她也是第一次接觸溫泉,所以才有些失常便沒有放在心上。然而月兒隨後的一係列表現告訴李璥,這不是他的錯覺,而是她真的出了一些狀況。
於是,就在月兒準備用加了香料的豬苓替李璥洗頭時,他睜開雙眼,但已不需要出聲,他已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而月兒也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差點就滑倒在水池中。
李璥隻好再次把眼睛閉上,然後訕訕地道:“你沒事吧?”
“小郎君,我沒事。”月兒的臉已經紅的快滴下血來了。
“沒事就好,我保證不睜開眼了。”李璥頓了一下,才又接著道:“你應該也是第一次泡溫泉吧,那你等會就在這裏泡一會好了。”
“好。”月兒大腦還有些混沌,也不管李璥說的是什麽,隻是隨口應下。
“那你繼續給我洗頭吧。”發覺月兒還有些迷糊,李璥不由地有些好笑道。
“啊,好的。”月兒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但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便隻好悶悶地繼續服侍李璥。
隻是無論月兒怎樣地告訴自己“要專心,要放鬆”,她的動作卻始終沒有恢複到平常的樣子。而李璥也不好更不忍心責怪她,便也沒有出聲,隻在穿好衣服後,交代了一句,“你慢慢洗,不要著急,我在外麵等你。”,就離開了,以免自己留下讓她繼續難為情。
也許是隻剩下月兒一個人的緣故,她沒用多少時間就從之前的尷尬中恢複了過來,但洗到一半時卻又忽然想到李璥一個人在外麵,沒人服侍,不會有什麽問題吧?但越想越覺得不放心,於是月兒便再也顧不得其它,隻胡亂地洗完,又迅速地將衣服穿好,連頭發也沒有擦,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但很快月兒就傻眼了,因為她並沒有在之前眾皇子相聚的地方看到李璥的身影,難道真出了什麽意外?
“早知如此,當初就從別院多帶幾個人過來了。”月兒懊惱不已地自言自語,隻是後悔也沒用了,找人才是關鍵。然而驪山這麽大,靠她一個人自然無異於大海撈針,沒辦法,月兒隻得向周圍的宦官和宮人求助。
第一個被月兒攔下的是一名七八歲的小宮婢,本來月兒還以為對方會朝她先抱怨一番呢,但對方卻隻是溫婉地笑了一聲道:“看姐姐神色匆忙的,是出了什麽事麽?”
月兒卻顧不上感歎,而是簡潔明了把事情說了一下。
“什麽?你說汴王不見了?”小宮婢顯然也是被這個消息驚到了,但她很快就又反應了過來,“汴王可能是到附近欣賞美景了吧。要不我們先在這裏等一會?”
“小郎君第一次來這裏,人生地不熟的,怎麽會知道附近有什麽美景?還是……”月兒反駁的話說到一半,卻是突然有了一個猜測:“小郎君該不會是迷路了吧?”
“姐姐,你的猜測很有道理,畢竟你也說了汴王是第一次到這裏來的。”小宮婢先是肯定了對方的猜測,接著又道:“這附近比較容易迷路的地方隻有東邊的那片鬆林了,不過我剛好對那裏比較熟悉,一會你就跟我一起去找找看。不過我們先不要驚動其他的人,否則恐怕會對汴王產生不好的影響。”
月兒明白對方的意思,不管李璥是不是真在驪山迷路了,但隻要傳到外人,特別是李隆基的耳中,就會讓人因此而看輕了他,便讚同地道:“mèi mèi,還是你思慮周全。”
小宮婢隻是笑著搖了搖頭道:“無妨,姐姐隻是憂慮過甚才導致亂了頭緒。”隨後又看到月兒一臉急迫的樣子,便言歸正傳地道:“走吧,姐姐。”說完,便在前引路。
月兒應了一聲,便也跟在了後麵,但很快又想起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便問道:“對了,mèi mèi。我的名字是趙明月,不過人們通常都是叫我“月兒”。你呢?”
“月兒姐姐,我叫林若兒。”若兒腳步沒有絲毫停滯地道。
“你就這樣跟我離開的話,不會有事嗎?”
“不會,小公主才剛睡著,隻要天黑前回去就沒事。”
“那就好。對了,你侍奉的是哪位公主?”
“萬春公主。”
……
兩個小宮婢的離開並沒有引起他人的注意,畢竟這裏有太多和她們一樣的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