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酉時，紫蘭殿。

    蘭兒正在指揮宮女、宦官們將酒水和杯盞等一應宴會所需物品按照一定的次序擺放，還時不時地親手上去擺弄一番，武惠妃則是在一旁自己仔細檢查，以免出現什麽疏漏。

    恰在此時，鹹宜公主帶著一隊精心挑選的舞女來到了紫蘭殿，也不待宮女稟報，便直接走向了武惠妃，然後嬌聲道：“阿娘，我來了。阿弟他們還沒到嗎？”

    “還沒有，你怎麽來的這麽早，宴會還有半個時辰才開始呢？自己先找個地方坐下吧。”武惠妃一邊招呼鹹宜公主，一邊吩咐身邊的宮女道：“去將點心和茶水給公主取一份來。”

    “是，惠妃娘娘。”宮女施禮離開。

    “阿娘，我來這麽早，當然是為了給你幫忙的嘛。”鹹宜公主回答了武惠妃的問話，又指了指暫時留在殿外的舞女道：“阿娘，你給她們安置個休息和排練歌舞的地方吧。”

    “你有心了。”武惠妃讚了一句，又招手叫來在身邊隨侍的武子興道：“鹹宜的話，你都聽到了吧？此事就交給你了。”

    “啟稟娘娘，鹹宜公主的話，奴婢都聽到了，奴婢這就去安排。”武子興領命離去。

    很快，那名之前離開的宮女便將點心和茶水一一擺到了鹹宜公主的麵前，然後又向後者和武惠妃各施了一禮後就退下去忙之前的事了。

    鹹宜公主對點心沒什麽興趣，就任它躺在那裏，卻是細細地品味了香茗，然後才意猶未盡地對武惠妃讚道：“阿娘這裏的香茶果然不一般，就是衝著這茶水，我也應該常常來阿娘這裏走動走動才是。”

    “那你是來看望阿娘的呢，還是到阿娘這裏來蹭茶水的？我可不信你府中茶博士的手藝比不上阿娘這裏的。”武惠妃點了點鹹宜公主的額頭道。

    “阿娘，你別點，要不然我費了半個時辰才畫好的妝容就被你弄花了。還有啊，我是真的覺得阿娘這裏的茶水比我府中的更加甘甜，可能是所用的泉水不同吧。”鹹宜公主嬌笑著躲開道。

    “你該不會是覺得我整天呆在紫蘭殿就什麽也不知道，然後你就可以輕鬆糊弄我了是吧？你若是說所用的茶葉不同，我還信，可泉水？別的地方我不清楚，但西邊可都是用的漱玉泉，除非你讓宮人們舍近求遠，從別的地方取水。”武惠妃顯然沒那麽好騙的。

    “對，阿娘說的沒錯，我是讓人從東邊的清風泉取了水，不過不是為了折騰宮婢們，而是為了……作比較，對，是為了做比較，比較一下到底哪邊的泉水泡製出來茶香味更醇厚、味道更清甜。”鹹宜公主狡辯道。

    “讓宮婢們從西邊跑到東邊就為了取一些泉水，可真有你的！”武惠妃說著便又想去點鹹宜公主的額頭，不料後者卻是早有準備，看到她又伸出了蔥玉手指便立即躲開了去，前者見狀也隻好放棄。

    “阿娘，實話告訴你吧，我並不是專門讓奴婢們去東邊的清風泉取水的，而是前些天到東邊跑著玩，一時興起，才在臨走時讓讓人取了一些水回去。”鹹宜公主道。

    “去看你瑁弟？”武惠妃問道。

    “嗯，阿娘果然神機妙算！”鹹宜公主奉承道。

    “我要是能神機妙算，就不會像現在這麽苦惱了。”武惠妃歎了口氣道。

    “阿娘，你也不要太過悲觀了，隻要阿耶沒確定最終人選，那我們便未必沒有任何機會，更何況李瑛他們也隻是被囚禁了而已，並沒有丟掉性命，所以即使阿耶要拿這件事來懲罰我們，相必也不會有太過嚴重的後果。”鹹宜公主勸慰武惠妃道，但這些話又何嚐不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呢。自從武惠妃派人將十月五日那天夜裏發生的事告訴了她之後，她便明白若是李隆基真要深究的話，她也是難以幸免的，畢竟她也是廢李瑛案的主要參與者之一。

    “唉，本以為你阿耶早就把那件事忘了，覺得這次的驪山之行也隻是和往常一樣罷了，卻沒想到是暗度陳倉罷了，他派出的人在長安的查案手段極其淩厲，等到我們的人發現時他們已經快將整個案子查了個水落石出，無奈之下，隻得迅速斬斷了李相公等朝臣留下的線索。

    不過這也沒什麽，隻要我們派人將那夥人全部留在路上，再來個毀屍滅跡就是了，但也許是他們真的命不該絕吧，竟讓其首領李忠一跑掉了。”武惠妃無奈地道。

    “阿娘，聽說追蹤李忠一的人是被一隻突然出現的白色大鳥救了下來，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派去的人也沒有細說。”由於留在殿內的人都是兩者的心腹，眾人可以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因此鹹宜公主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但周圍的人卻似乎什麽也沒聽到一般，手上的動作並沒有任何的停滯，顯然他們早已習慣了這些。

    “在向你解釋前，我要先糾正你一點，隻是我們計劃功敗垂成的那隻鳥可不是普通的鳥，它是海東青。”武惠妃道。

    “海東青？是一種很凶猛的鳥嗎？竟然連我們的玄級高手都擋不下它的突然襲擊？”鹹宜公主奇道。

    “海東青是肅慎的最高圖騰，號稱‘萬鷹之神’，不僅自身體型巨大，就連比它們大數倍的天鵝和狐狸也常常是它們的手下敗將。說起來也怪我們的人太過大意了，覺得玄級身手的李忠一已經受了不輕的傷，再加上為了避免被驪山的守衛發現，所以便隻派出了一個玄級高手去追擊對方，卻沒想到還真在最後的關頭被一隻突然出現的海東青攪了好事。”武惠妃道。

    “那阿娘是怎麽認出它是海東青的呢？是通過畫像嗎？玄級高手又是怎樣在最後關頭失了手呢？”鹹宜公主問道。

    “你猜的沒錯，是畫像。當時玄級高手正在和李忠一纏鬥，卻被突然出現的白色大鳥抓傷了一隻眼睛，而李忠一也趁此機會虛晃一槍，騎著快馬逃向了驪山衛的駐地。等玄級高手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發現不僅李忠一已經引起了驪山守衛的注意，就連那隻白色大鳥也不見了蹤影，知道事已不可為，他便也隻好返回了。不過那隻白色大鳥的模樣卻是被玄級高手記在了腦子中，回去後便畫了一幅畫給我。在經過多番比對後，我才確認那就是海東青無疑。”

    “那阿娘查出那隻海東青的主人了嗎？”鹹宜公主問道。

    “還沒有，不過如今已經將範圍縮小到了東邊的區域中。”武惠妃搖了搖頭道。

    隻是還不待鹹宜公主再說些什麽，殿外忽然有人進來稟報：“聖人馬上就到了，請娘娘和公主做好準備。”

    武惠妃和鹹宜公主對視一眼，立即結束了交談，又吩咐宮人將後者用過的席案快速收拾一番，然後便一起到殿外迎接李隆基。

    “拜見三郎。”武惠妃福身道。

    “拜見阿耶。”鹹宜公主行禮道。

    “都免禮，我們進去說話。”李隆基擺擺手道。

    “是。”武惠妃和鹹宜公主一同起身，然後和高力士等人一起簇擁著李隆基進入了紫蘭殿。

    待眾人坐下後，李隆基忽然出聲道：“咦，我怎麽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茶香？鹹宜，是你剛飲過茶吧？”

    “啊，是我。阿耶果然厲害！”鹹宜公主沒料到李隆基會突然來這麽一句，一時之間有些沒反應過來。

    “鹹宜，你阿耶如今可是茶中大家了，想要瞞過他可沒有那麽容易，更何況你剛剛品的還是最好的蒙頂茶。”武惠妃含笑道。

    “不錯，蒙頂茶可是茶中jí pǐn呀！它是傳統名茶，因產於蜀中蒙山而得名。蒙山的山勢巍峨，峰巒挺秀，絕壑飛瀑，重雲積霧，仰則天風高暢，萬象蕭瑟;俯則羌水環流，眾山羅繞，茶畦杉徑，異石奇花，足稱名勝。蒙山有上清、菱角、毗羅、井泉、甘露等五頂，亦稱五峰。

    甘露三年（公元前53年），名山茶農吳理真成功手植七株茶樹於蒙山之顛，至今已有八百多年曆史，曆經東漢、三國兩晉南北朝，但由於各種原因如今它的種植範圍卻還很有限，因此這種茶尚且沒有成為皇室的貢品，隻有少數皇室成員才可以喝到。因為這種茶味甘而清，色黃而碧，酌杯中，香雲罩覆，久凝不散，久飲此茶，有益脾胃，能延年益壽，故有“仙茶”之譽。”

    “阿耶，你懂得可真多。”鹹宜公主崇拜地道。

    李隆基雖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聽到女兒的稱讚，卻還是覺得十分開懷，不由笑道：“我隻是年輕時看的書多一些罷了，如今不行了，覺得記性差了很多，所以啊，要趁著年輕時多看一些書，這樣，即使年老了、記憶力衰退了，卻還可以賣弄一二呀！”不知怎的，到了後麵卻成了對時光無情的感慨。

    “阿耶，你才不老呢，你看看自己的頭發，還是烏黑發亮呢！”鹹宜公主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便連忙打岔道。

    “哈哈哈，鹹宜，你的嘴可真甜，阿耶改賞你點什麽好呢？”李隆基明白鹹宜公主的心思，便也略過之前的話題不談，而是如同一個慈父般和對方調笑了起來。

    武惠妃並沒有加入父女二人的口水仗，隻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她也很享受這種天人之樂。

    就在殿內的氣氛達到**的時候，李瑁也帶著楊玉環來到了大殿。

    “拜見阿耶、阿娘，見過阿姊。”李瑁和楊玉環一起上前揖禮道。

    “免禮，你二人也坐下吧。”李隆基道。

    “是。”兩人應聲而起，然後在鹹宜公主的對麵坐下。

    雖然李隆基沒問二人遲到的原因，但李瑁卻不能不解釋，於是他再次起身道：“阿耶，我和玉環為你為你準備了一件禮物，這也是我們此次來晚了的原因。”

    說完李瑁便從站在身後的貼身宮女手中接過一隻裝飾精美、一尺見方的木匣子，然後走出席位，來到大殿中央，一邊將之朝著眾人打開，一邊道：“阿耶請看，就是這件裘衣，它的皮毛取自我所獵到的狐狸，縫製是由玉環親自動的手。不知你是否喜歡？”

    “呈上來吧。”李隆基道。

    “是。”李瑁立即抱著匣子上前，並將之放到李隆基身前的桌案上，然後滿懷期待地看著對方。

    李隆基將手伸到匣子中，四下摸了摸，覺得很順滑，至於保暖方麵自是情理之中的事了，便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道將之遞給身後的高力士讓其收起，又對李瑁道：“我很喜歡，你和玉環費心了，好了，你也下去坐吧。”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李瑁說完此話才轉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武惠妃適時出聲道：“三郎，可以開始了嗎？鹹宜可是也給你準備了禮物呢？等下你就可以看到了。”

    “是嗎？那就開始吧。”李隆基道。

    “好。”武惠妃聞言拍了拍手，鹹宜公主帶來的舞女們便從後殿走了出來，又向殿中眾人行了禮後就開始她們的表演。

    隻見舞女們身穿長袖寬下擺衣衫，著彩錦軟靴，做著搖頭、忭指、弄目、弓腰、旋轉等動作，伴奏的樂師則是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舉雙袖，回雪飄飄轉篷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巳時。

    一炷香後，舞蹈結束，舞女們再次齊身施禮，然後離開了大殿，

    李隆基擊掌讚道：“原來是胡旋舞呀！可謂是，蓬斷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盤火輪炫，驪珠迸珥逐飛星，虹暈輕巾掣流電。鹹宜，你的禮物我也很喜歡，你和十八郎都是好孩子。”

    “那到底是誰更好，是我，還是阿弟？”鹹宜公主不依道。

    “額，都好，都好。惠妃，開宴吧，我餓了。”李隆基知道這是個無法讓所有人都滿意的問題，便轉移了話題。

    “阿耶，你好狡猾。”鹹宜公主撇了撇嘴，卻也沒有繼續胡鬧。

    武惠妃對鹹宜公主的不滿視而不見，而是對身後貼身侍女道：“蘭兒，傳膳吧。”

    “是，娘娘。”蘭兒施禮離開。

    片刻之後，宮女們便把精心準備的菜肴、美酒等一一端了上來。

    由於在場的都是自家人，所以也沒有那麽多講究，李隆基帶頭講了幾個關於美酒、名菜的典故後，其餘的人也都漸漸放開了，紛紛說了各自聽過的趣事，文采好的李瑁、李隆基還做了幾首諸如“玳瑁銀盤堆異果，玻璃玉碗供駝蹄。珍饈百味出天廚，美祿千鍾來異域鱗鱗膾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兩行珠翠立階前，一派笙歌臨座上。仙音院競奏新聲，紫蘭殿內逞妙藝”之類的應景詩。

    這場氣氛極為熱烈的家宴一直進行到戌時將盡才結束，盡管各人心中都有著或大或小、或同或異的的心事，卻都極為默契地沒人提起。

    眼看著李隆基沒有離開紫蘭殿的意思，李瑁等人自然知道兩人可能是有要事相商，便有眼色地紛紛提出了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