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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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紫蘭殿,寢殿。
李隆基身著貼身衣物躺在床上,武惠妃則是將身子靠在他的懷中,一起享受這難得的溫馨和寧靜。
但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過去的,思慮再三,李隆基還是開了口:“惠妃,今天晚上我很開心,真的。無論你是為了什麽目的、懷著什麽心思而舉辦了這場宴會,但今晚我們一家人卻是實實在在地聚到了一起,也度過了一個舒心、愉快的夜晚,因此我要向你說一聲謝謝。”
“謝謝?三郎,難道我們之間已經生分到這種地步了嗎?我身為妻子,舉辦一場家宴,這難道不是我分內的事嗎?”武惠妃苦澀地道。
“惠妃,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我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向你表達一下由衷的謝意而已,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敏感了?”李隆基柔聲道。
“三郎,也許你說的對,是我太敏感了。我最近經常會胡思亂想,覺得自己已經人老珠黃,你很快就會對我厭倦了。至於我如今的變化,大概從我發現第一根白發,並猶豫著是拽掉還是藏起來的時候就開始了吧?”武惠妃回憶道。
“自古美人歎遲暮,不許英雄見白頭。惠妃,你把我的頭發扒開看看。”李隆基歎聲道。
“是。”武惠妃依言用手指撥開了李隆基最外層的頭發,借著燭光,她猛然發現後者的黑發下麵竟有數不勝數的華發,嚇得她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看到了吧,我可是比你大了十四歲,上天怎麽會獨獨繞過我呢?你早就發現過我的白發吧,但你卻裝作不知道,也不告訴我,隻是以黑發遮掩起來了事,力士他也是如此。但遮掩有用嗎?我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可是從不瞞我任何事的。謊言,能瞞得了一時,卻瞞不了一世呀。”李隆基一語雙關地道。
“三郎,我懂你的意思,也不打算再瞞著你了,一年前李瑛被廢掉,是我陷害他。”武惠妃語氣平靜地道。
“你為什麽這麽做?”雖然已經有所猜測,但李隆基還是想聽到對方親口說出來。
“主要是為了我自己,其次也是為了瑁兒。”武惠妃答道。
“說詳細點。”
“三郎,還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李瑛等三人經常聚在一起說我壞話的事嗎?”武惠妃問道。
“記得。”李隆基道。
“這件事並非是我完全虛構的,因為他們的母妃全都是因為我才漸漸失寵的,這便注定了我們雙方從一開始就站在了對立麵,為了避免他日後對我還有瑁兒、鹹宜等人的報複,我決定先下手為強,廢掉他的太子位。
但之前多次嚐試均以失敗而告終,這讓我明白,隻要有張九齡等人在,讓想要在短時間內廢掉李瑛的太子位就是極不可能的,於是我便選擇了等待。
終於二十五年時,機會出現了,張九齡先被罷了相後又因受人牽連而被貶謫到了荊州,我便再次出了手,至於方法,想必三郎也已經知道了,我也就不再贅述了。而這一次沒了張九齡等人相助,李瑛果然被廢掉了太子之位,另兩位皇子也一同被貶為庶民,卻又不知是什麽原因而讓他們躲過了死劫,隻是被囚禁在各自的府中。”武惠妃道。
“有哪些朝臣參與了這件事?”李隆基追問道。
“沒有,我隻是利用了朝堂上的政變,這件事完全是由我一人謀劃,鹹宜、楊洄都隻是受我唆使罷了,而瑁兒更是之前毫不知情。這一點三郎應該也清楚,以瑁兒的性子,我是不可能把這種事提前告訴他的。一切罪過我願一人承擔,隻求三郎饒過孩子們。”
“你說瑁兒事先不知情,我相信;不過若說此事的主謀隻有你一個,其他人隻是被你裹挾,我卻是不信。不過你既然不想說,我也不願強迫你。接下來你就聽我說,好嗎?”李隆基道。
“三郎請說。”武惠妃似是已經看開了一切。
“李瑛他們會落到今天的這種地步,有三方麵的原因:其一,他們自己的原因。他們三兄弟因為和你有矛盾,就在背後對你說長論短,也沒有給予你應有的尊重,這雖是人之常情,卻不是天之驕子、大國儲君該有的心胸風範,身負天下最尊貴的身份做著窮山惡水之民最喜歡做的事,這像話嗎?
其二,你的原因。你和太子有了矛盾,擔心他日後報複,於是就決定先下手為強,這是正常人都會有的心理。其中也有你的私心——為瑁兒爭取到太子之位、讓鹹宜等人的未來富貴有一個保證,每個母親都會這樣做,但這並不代表著你就可以用陰謀的手段去達到目的,這和你後宮之主的身份相符嗎?
其三,我的原因。我因為小時候的經曆而變得控製欲極強,覺得這樣就可以保護自己身邊的人讓他們不受到人為的傷害;又因為長大後經曆的數次宮廷政變而變得十分敏感,看誰都像是對我有二心、試圖不軌。而李瑛三人的串聯便讓我產生了懷疑,感受到了威脅,因此在他們遭遇危機時我便順手推了一把。可是,我不禁自問,這難道是明君、慈父應有的心態,應有的做法?”李隆基意味深長地道。
“三郎,我……”武惠妃聽了李隆基的一番話,隻覺得心情十分複雜,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李隆基也沒給她繼續說下去的機會,直接出聲打斷道:“惠妃,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為什麽李瑛他們當初犯了那麽大的罪,卻沒有被處死嗎?”
“為什麽?”武惠妃問道。
“其實我當初雖然做出了賜死李瑛他們的決定,但內心深處那‘饒他們一命’的聲音卻也一直未消失過,隻是這個聲音一直處於下風罷了。而力士那段時間也曾為他們求過情,不過他的觀點卻是李瑛三人是被陷害的,認為我是被自己蒙蔽了,這無疑戳中了我的痛處,因為我本就有借機懲治他們一番的心思,力士的勸說自然沒有什麽效果了。
但就在最後一天晚上,有一個人找到了我,他的一番話讓我心中的另一個聲音占據了上風,李瑛三人也就躲過了一劫。”李隆基道。
“那個人是誰?”武惠妃道。
“三十郎。”李隆基道。
“是他?他是怎麽說服你改變了決定的?滿朝文武大臣都做不到的事,他一個九歲,不,那時還隻有八歲,他一個八歲的小孩子是怎麽做到的呢?”武惠妃疑惑道。
“他在知道了我對三人的處置結果後,雖然替他們求情,不過卻並沒有試圖為他們脫罪。他給出的理由很簡單,若我執意處死他們,不僅會讓其他的皇子對我產生畏懼的心理,使得父子離心,還會讓我背負一個‘父子相殘’的惡名。對於後麵的那一點我是不在意的,畢竟就連漢孝文帝不也有一個‘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的名聲嗎?但前一點我卻不能忽視,因為我雖是天下至尊,是稱孤道寡之人,卻也不願真的成一個孤家寡人,特別是我如今年老了之後,就越發喜歡那種兒孫纏繞、承歡膝下的生活了。也許這便是他能夠說服我的原因所在吧,不講大局、不論是非、隻講真情。”李隆基輕歎道。
“三郎告訴我這些,就不怕我日後報複他嗎?”武惠妃道。
“即使沒有這件事,你也會對他產生不滿。”李隆基答非所問地道。
“為何?”武惠妃道。
“你是不是在尋找一隻白色海東青以及它的主人?”李隆基不答反問。
“嗯。”武惠妃點了點頭,聰明如她,立馬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三郎是說那隻海東青的主人的是李璥?”
“是他的,他還給那隻海東青起了個‘白鳳’的名字。這些我也是今天未時才知道的,但即使我現在不告訴你,你明天應該也會收到消息的吧?”
“不錯,我是從西邊查起的,已經隻剩下東邊了。”武惠妃點了點頭道,事到如今再否認也沒有意義了,反不如直接認了,也省得對方看輕自己。
“不過那天晚上的事卻是與三十郎無關,應該是白鳳自己誤打誤撞之下救了李忠一。”李隆基道。
“為什麽?”武惠妃道。
李隆基伸出三根手指道:“原因有三:第一,三十郎是在我們抵達驪山的那個下午在東繡嶺撿到的,但我根本沒有把長安的事告訴任何人,而且那件事第二天就突然發生了,時間上來不及。
第二,據說白鳳當天晚上就弄髒了三十郎房間裏的一張桌子,他一氣之下,不僅讓人把桌子處理掉了,還把白鳳扔到外麵凍了一夜,以後的每天還隻給它喝一點稀米粥。但這些明顯不能維持白鳳的消耗,那麽它便隻能自己去捕獵了,所以它那天夜裏會出現在西繡嶺也就能說得通了。
第三,三十郎和你以及瑁兒他們沒有利益衝突,相反以武賢儀和你的關係,應該是對他更加有利才是,所以他犯不著壞你們的事。
所以說,那天晚上的事純粹是個誤會罷了。”
“沒想到整件事的起因隻是白鳳弄髒了一張桌子。天意如此,其奈我何。”武惠妃的心中失落不已,似是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某種不可違背的意誌一般。
“惠妃,你沒事吧?”發覺武惠妃此時的狀態似乎有些不對勁,李隆基不禁有些擔憂地道。
“三郎,我沒事。”武惠妃搖了搖頭,一向要強的她不願讓李隆基看到自己柔弱的一麵,短暫的停滯之後又問道:“不知你打算如何處置我?”
“惠妃,我……”武惠妃的異樣李隆基怎會注意不到,這讓他不由地反問自己:我是不是對她太過心狠了?
“三郎,你不用感到為難。我知道你有為李瑛他們平反的打算,但若是沒有任何理由,恐怕不僅大臣們不會奉詔,就連百姓們也會覺得你是師出無名,這對你的威信、對大唐的律法都沒有任何好處。做了錯事,就應該受到懲罰。”武惠妃道。
“好吧,我準備將你降妃為嬪,再讓你到洛陽住一段時間;李瑛他們也先恢複皇子身份,鹹宜、楊洄他們派人訓斥一番並罰俸半年;至於瑁兒,既然他事先不知情,那就暫不處罰了;其他的人我也不準備繼續追查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李隆基道。
“多謝三郎。”武惠妃說完也不顧自己隻穿著貼身衣物,便直接下床,跪在地上向李隆基叩首三次以謝恩典。
李隆基雖沒料到武惠妃會如此衝動,卻也沒有立即阻攔,而是在她行李完畢才將她拉回床上,並順勢替她蓋好被子,因為他清楚隻有這樣才能讓對方心裏好受一些。
也正如李隆基所料的那樣,武惠妃此時才算真正的放下心來,重新將身子塞回對方的懷裏,片刻後又道:“還請三郎放心,我以後不會找三十郎麻煩的。”
“能告訴我為什麽嗎?”雖然這正是李隆基所期待的,卻也想知道對方為何會做出這個決定。
“其一,四天前的事,隻能算是陰差陽錯,我自不會怪罪於他;其二,一年多前的那件事,其實我應該謝謝她才是,若不是他的求情,李瑛三人就會被處死,我雖然會痛快一時,卻也會從此整天擔驚受怕,每晚噩夢纏身,恐怕我的身子也早就垮掉了,而三郎如今對我們的處罰也不會這麽輕;其三,他的母妃是我的表妹,我也就算是他真正的長輩了,長輩對待子侄寬厚一些也是應該的;其四,我有一種感覺,三十郎日後會極為不凡,我不願因一時的不快而為將來埋下禍根。”武惠妃道。
“哦,你竟會有這種想法,我倒是沒想到。不過從白鳳擇他為主來看,確實也可以算是某種征兆吧。也許從他兩年前轉危為安起,他變成了大唐的福將,不過究竟如何,還要再看看,不可輕下決斷。
不過,你能夠想到和他化幹戈為玉帛,我是真的很驚喜。畢竟你們一個是我最寵愛的妃子,一個是我最疼愛的幼子,若是你們起了衝突,隻會讓我萬分為難呀!”李隆基道。
“那你該怎麽謝我呢?”武惠妃問道。
“我盡快讓你回長安。”李隆基道。
“不夠,我要你現在就謝我。”武惠妃道。
“現在?現在怎麽謝?”李隆基明知故問道。
“這樣謝。”武惠妃說完,便如靈蛇般纏上了李隆基的身體。
武惠妃的大度讓李隆基的心事去了一大半,是以他此時對於前者是極為感激的,麵對武惠妃的主動,李隆基也立即給予了熱烈的回應。
一時之間,滿室皆春,此間樂,不足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