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叫她跑得那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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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梅以為,被情歌表白事件被狠扇了臉的陳晨,會由此沉寂下去。

    誰料到才沒過兩天,她便又接到了他的午夜凶鈴。自從幹了輔導員,韓梅才知道什麽叫:“兩眼一睜,忙到熄燈;兩眼一閉,還得提高警惕。”

    工作時間忙就算了,輔導員最怕這種半夜來的diàn huà,學生出了事情,是無論幾點也得起來去照應的,賺得了一行的錢,就得吃得了這一行的苦,對此她並無怨言。

    關鍵是有的熊孩子,知道她二十四小時開機,睡不著了要跟她聊人生,分手了又打來求安慰,更有甚者,半夜吃冰棍吃出“再來一根”,說不確定吃太多會不會拉肚子,打來谘詢要不要兌獎。

    韓梅被刺激厲害了,都忍不住懷疑這樣的熊孩子是怎麽考上的大學!

    可她看著屏幕上著急閃爍的陳晨的名字,想著宿舍樓下他那張灰敗的臉,心軟之下,還是將diàn huà接了起來。

    話筒中猛地轟出一陣震耳的噪音,音樂鼓點加上勸酒歡呼尖叫聲擰成一團,將她一下子從diàn huà邊震開好遠。

    隔著diàn huà,她都能聞到陳晨聲音裏沒蒸發完的酒味:“韓梅!”

    “叫老師!”她擱小了音量,把diàn huà擱到另一邊耳朵旁。

    他喊:“咱們上次的話沒說完,你過來,咱們繼續掰扯掰扯!”

    韓梅一窘:“你喝多了吧?”

    “你上次害我多丟臉你知道不。他們問我是不是瞎了眼,看上一老娘們,還在背地裏說我是五行缺媽。你再不來,信不信我……”他跟沒聽見她的問題一樣,言之鑿鑿地控訴她的無情。

    “來不了!”韓梅—口拒絕。

    剛好空姐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過來對韓梅提醒道:“對不起xiǎo jiě,飛機馬上要起飛了,請配合關掉手機。”

    這話如天外驚雷,觸動了diàn huà那頭陳晨敏感的神經:“你要坐飛機?去哪?!”

    “回家。”她說完又補充一句:“你別再打來了。”

    陳晨緊張喝止:“我話還沒說完呢,你不許掛diàn huà!”

    管他呢。

    她才掐斷,他的短信立馬就追過來了:“不許關機聽到沒!”

    看見座位頂部的提示燈亮起,韓梅果斷長按在紅鍵上,給小屏幕熄了光。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終於理解《大話西遊》裏悟空把唐僧殺掉後是什麽感覺,那一定是種世界在一瞬間安靜下來的解脫感。

    那頭的陳晨死盯著屏幕上通話中斷的四個大字,簡直難以置信。

    他什麽時候被女人掛過diàn huà!

    再打,就是重複而機械的“您撥打的diàn huà無法接通”,怕他聽不明白似的,還中英文互換著在他耳邊回放。

    震驚之後,就是怎麽也撲滅不來的焦躁。

    明明身處喧鬧,他聽見的聲音卻像是一層被透明的膜隔在了外麵,變得模糊而扭曲。

    他的也不蹦了,酒也不喝了。把當裝飾貼在腦門上的黑卡撕下來,推開舞池裏摩肩接踵的人,腳步虛浮地摔倒在沙發裏。

    喬尼不放心地跟過去,一眼看見的,就是這麽一副偏執又擰巴的模樣。

    陳晨半躺半坐在陰暗裏,舉起的手機把藍光斜打在側臉上,照出鬱悶迷離的雙眼,和緊咬的後槽牙。

    喬尼坐到旁邊一手拍到他肩上:“怎麽了?”

    其他幾個哥們也跳累了,也摟著女伴就湊了過來。

    陸臻率先起哄:“那女的呢?不是說叫她來跪舔嗎,咋又吃閉門羹了?”

    還有人也跟著煽風點火:“你丫不是號稱一呼百應嗎,真是陰溝裏翻了船,千古英明一朝喪。”

    還有人直接去翻手機通信錄:“為著這個也好生氣?哥哥別的沒有,蜜可多的是,這就叫個三五個過來給你找回自信。”

    陳晨一言不發,恍當一聲就將diàn huà摔茶幾上了。

    眾rén miàn麵相覷,識相地住了嘴:這回是真生氣了?

    喬尼開口打圓場:“何必管這種不識趣的人,真要來個輔導員誰還能玩得開啊,不是爛膏藥貼在好肉上——自找麻煩嘛?”

    喬尼下台階都給他鋪好了,陳晨偏不賞臉,氣呼呼地一腳踹在茶幾的桌腿上,將整個桌子踹離了幾公分。

    金屬桌腿在雲石地麵上刮出“刺啦”的震響,將桌麵的酒水震出來不少,還打濕了靠邊二人的褲腿和鞋。

    在一片驚呼埋和怨聲中,陳晨恨聲沉吟:“來什麽來?她特麽都回老家了。”

    偏陸臻是個沒眼色的,擺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嗨,打工妹回家相親吧。我表叔,在東莞開電子廠的,他廠裏那些女民工,過節回一趟家,親戚朋友給安排見上一麵,和對方說不上十來句話,什麽戀愛**洞房生娃,他媽一次過搞定,效率高的不得了,過個春節回來上工,肚子裏都有貨了。”

    他點了根煙咬在嘴裏:“我舅說那些外來務工人員‘幹工作呢,屎都拉褲襠裏了還不動,回家相親,跑得跟屁股著火了一樣快!’”

    幾人聽了都戲謔地笑了起來。一旁還有人不知死地附和,說自家小保姆也這樣。

    陳晨“嗖”地一下就站了起來朝外邊走。

    喬尼正顧著去擦鞋上的水漬呢,趕緊抬頭叫住他:“喂!不是你攢的局嗎,突然去哪?”

    陳晨覺得胸口滿溢了鬱悶,讓他自覺再不幹點什麽就要爆炸了:“叫她跑得那麽開心,我反正不能讓她如願!”

    韓梅的飛機到達山城,已是下半夜了。

    她哈欠連天地取了托運的行李,剛打開手機,陳晨的短信就一窩蜂地湧進來。

    韓梅有點發怔,呆呆地盯了一會,搖頭笑了一下,又將翻蓋合上了。

    她坐了最後一班機場大巴,在天色微明中換上回家的公交。

    該回暖的天,卻遭遇倒春寒,冷風從哐當發抖的車窗縫裏漏進來,像是嗒嗒的木魚聲。

    韓梅嗬了嗬手,欣賞窗外一閃而過的街景。

    終於下了車,她站在馬路牙子上俯視清晨的渝中區。

    此時乳白色的霧氣還沒散盡,在陽光的驅趕不緊不慢地退潮,現出山腳下重迭擁擠的樓群。

    她被一陣輕微的密集恐懼症攫住。

    記憶中,以往每次放學回家,她都得經曆一遍這樣的心悸。

    她低下頭,深深吸了口氣,緊了緊手中的行李包,沿著長長的十八梯,朝家的方向走。

    青石路,灰瓦房,每一個往下的腳步,都是沉重的回歸。

    街坊鄰裏的吵罵聲,烤串的辣油香,棒棒們上下穿梭的身影,蒸騰起一片濃濃的市井氣息,成為滲進她皮膚中的,一輩子難以洗掉的氣味。

    這兒是山城有名的貧民區。

    韓梅的父母都是上山下鄉年代長起來的,一個才小學畢業,一個讀到了中學。

    在那個無產階級最光榮的時代,二人靠著家裏有兄姐去了農村上山下鄉,才拿到了招工證,被分配到了同一家國有棉紗廠學師。

    二人通過工作認識,互有好感,很自然的結了婚,並在婚後第二年有了韓梅。

    那時候的工廠裏大家不講績效,每月領的是死工資,住的是大宿舍,晚上下了班偷偷幹點私活,每個月加起來一百來塊錢,三人的一個小家,生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對韓梅爸媽這種知足的人來講,這樣已經是能想象到的最美滿的日子了。

    他們秉承著女兒貴養的宗旨,讓讀幼兒園的小韓梅每天騎在爸爸的脖子上,一邊唆著天友牌的酸奶,邊看看這山城的風光。

    可惜好景不長,國企改革的春風,沒有為韓梅家帶來與gdp同步的財富。當別人住進了新建的樓房,他們一家三口卻隨著下崗大潮,被衝到了房管局分派的一個20平米的小房子裏。

    雙親被迫下海,從親戚家東拚西湊,借來了點錢,在小商品市場弄了個小地攤,賣點小衣服飾品啥的。父母省吃儉用,生活上倒也不委屈了韓梅。

    小孩子也不懂貧富,從沒覺得自己比別人差多少。直到有一次,她得了腮腺炎,快一個月沒去上課,小學老師疼愛她這個優等生,特意買了煉乳來家訪。

    班主任在外摁門鈴喊開門,她正要起身開門,陪著她做題的媽媽明明聽見了,卻捂住了她的嘴,不許她應門。

    小韓梅這才知道,媽媽怕讓人看見他們家住這樣的地方!

    原來自己家這樣的,就叫窮。

    原來貧窮,是羞恥的。

    她自此不敢帶同學來家玩了,學校裏要填表格,她一寫好住址欄就馬上掩住。

    她的整個青春期,都籠罩在這種因貧窮產生的自卑中,而考個好大學找份好工作則是她被灌輸的能改變命運的唯一救贖。

    可笑的是,讀完了這麽多書,她回的還是這個地方。

    她看著路的兩旁髒兮兮的平房,牆上油漆剝落,搖搖欲墜,一律已不見原來的顏色,讓人想起隨意迭起的蜂窩煤。

    整個城市在大興土木,隻有這裏,十年如一日。活水沉沙,人來人去,留在這的依舊是社會的最底層。

    幸虧生活再怎麽艱難,她始終被父母的關懷護衛著。

    在這個大學門口比車展的時代,她心生旁騖地學習工作,老實巴交地為在異鄉賺來一席之地而努力。

    她循著回憶的路線走去,直到路邊一個消瘦的背影,讓她頓住了腳步。

    那人背向韓梅,寒風裏,端了小板凳在房子門前擇豆芽菜。她發髻半百,身上套了件花棉背心。

    衣服花式剪裁都是奶奶代的款式,洗得多了,麵子發黃,裏子發硬,像快鐵板一樣,擋不住一點風。

    韓梅心頭兀地一酸,喊了一聲:“媽!”

    高玉蘭轉身抬頭,看見突然出現的閨女,給嚇了一跳,手腕抬了抬老花鏡腿,嘴張開老大,連牙齦都能看見:“莫頭莫腦地,你回來幹啥子喲?”

    韓梅吸了吸鼻子,蹲下身幫她洗,含糊地:“一老同學結婚,回來吃九碗。”

    “啥子事啊你就回來,飛機票不要錢啦?”高玉蘭氣上來了,總習慣發了再說。

    她一手甩過去,忘了手裏還抓了把豆芽菜,灑了韓梅一身涼水。等理智回籠,又急急拿髒兮兮的袖套就去揩她身上的水珠。她問:“哪個舊同學呀?”

    韓梅一下就被問住了。

    她哪敢說是周彥要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