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刀劍嘯(2)
字數:5564 加入書籤
天府地外,十萬裏大山相隔。山水清明,是洛城的一棟小院內。
輕輕落下一子,壓在十九道的棋目上,卻是縱橫辟闔之局。
棋過中盤,臨近收官卻看不出優劣。白子若潛龍在淵,並不驕狂;黑子雖有頹勢,卻鬥誌勃發。
道服老者揭開銅蓋,輕輕一吹,濃鬱的酒氣頓時散成了薄霧。文人雅士常常以茶入棋,這老者卻獨愛手談之餘溫一壺黃酒。
對麵蒲團上,老友皺眉緊縮,一臉不悅的掂量著溫玉雕琢的黑子。他每目必爭,布局時尚可一往無前,但臨近中盤卻是捉襟見肘,下到此時,已是敗勢。
我若先手官子,你不得不應。”老友穿著麻衣,灰白頭發草草束在一起,用木簪紮上。“我要贏你,隻有如此。”
道人一笑,遞上一杯黃酒,“不等收官啦。”
麻衣老人哼了一聲,杯中溫酒一飲而盡。隻聽到啪的一聲,黑子落子左角一劫內,提了白棋一子。
道人不慌不忙,拈起一子,徑直落在黑子局中,掐斷了生氣。猶如白龍騰空,刹那間咬住了黑蟒的七寸。
麻衣老人歎了口氣,投子認輸:“我下不贏你。”
三年前的白首崖上論劍,我就看你是個事事爭先,一子不讓的主。即使這幾年脾氣打磨,棋力已入三品具體,但和高手過招,還是耐不住性子。”道人嗬嗬笑道。
我一直以為說書觀是天象無敵,想不到這棋中春秋,也看的這般透徹。”麻衣老人話裏話外透著不服,“這幾劫我明明解得很好,為何還是輸你。”
道人不語,隻是輕輕提起三枚白子。頓時棋局右角一變,露出生機。
麻衣老者恍然大悟:“是了,這手伏筆沒有看到,當是失了黑子的先機優勢。”
道人掂量著黑子,顧左右而言他:“錦城之中,當也有三步伏筆。雖非我本意,卻也寄予了厚望。”
陰陽廟的那撥人,擔不得大用。先手走漏風聲刺殺失敗,後手頑石道人被截棧道。聽聞那六扇門韓文的徒孫連夜截殺躲在陽城的餘黨,可憐那夥人剛剛夜襲了當地衙門,偷了一包袱的官刀。還沒交差,就被箭雨射成了篩子。”麻衣老者嗤笑道,“要我說,陰陽廟此舉當真是矮子婆娘——見識低。當今北王聲勢正盛,此舉甚是短視。”
但我也期望他們真能得手啊。如若趁機殺掉北王小千金,依他的護短性子,大怒之下必定不會善罷甘休。這樣也能把水攪得再混一點。”道人一邊低頭數子,一邊說道,“局已經做好,卻漏了魚。”
西蜀一局,我看不簡單。雖說你們是打定了作壁上觀的主意,要趁機摸魚。但殊不知既然出手落子,當知局內氣象混淆,看不清全貌。就這麽說吧,如若收官之時真個要求你們出手,你們會拒絕?”麻衣老者毫不客氣,“而西蜀一局勝算,西蜀當有四分。”
哦,四分?”道人抬頭,來了興致,“你且說說哪四分?”
一分來自青城山。雖說已逾古稀,但祭酒天師隻要一日仍是他呂伯明,錦城裏就永遠有最後一張護身符。探花道劍天下第三,這是不爭的事實。”麻衣老者說道。
不錯。”道人點頭。
一分來自小歡喜菩薩。依我看,雖然她渡江之時略有損傷,但到底是根基還在。爭天象雖然輸了,也隻不過是再請不動佛身相助。但論起殺人術,怒眉菩薩的七十二手大開碑掌足以堪稱一流高手。”
還有呢?”道人說道。
剩下的兩分,一分半來自於洛城裏的曖昧態度,以及那西蜀氣運的晦澀生機和府內高手。剩下半分,當是那夜謫仙樓的簫客。”
哦?你認為他是誰?”道人追問道。
雖然寂行和尚營造的大梵佛音惟妙惟肖,但歸根結底也隻有偽境實力,請下來的佛身不是完完全全的不敗金身。但說到隻用一劍就能斬碎佛身,非風雲榜不可行。”麻衣老者沉思,“三甲中人使劍,還沒有這般利落。而二甲之中,有理由出手的也是不多……”
風雲榜二甲第五,青城雙秀的餘思過當最有可能。”麻衣老者下定主意,“安蜀王要布局接招,最可能是對青城山動心思。而保住小歡喜菩薩,同時埋下一枚暗子,既能從旁接應又能出其不意。即使佛前許諾,隻要不是太出格,天道應當不會追究。”
道人給爐子加了把火,笑而不語。
怎麽,我說的不對?”麻衣老人哼了一聲,“如今洗佛大會看上去風起雲湧,各大江湖勢力尋釁挑事,實際上也不過是廟堂之上的一盤棋。那巍峨洛城中的至尊臨時起意,偏偏要隔著千裏之外演這麽一出戲。”
世事無常。”道人說道,“不過以我看此局,黑子當有五成勝算。”
麻衣老者肅然,起身下拜,行師禮,正色道:“還請先生指教。”
首先,第一點你說的不錯。呂伯明不死,安蜀王府就永遠留著一張底牌。”道人食指輕點中盤時一黑子,卻是個十麵埋伏的位置,孤立無援,生機全無。“但是第二點卻不對,小歡喜菩薩即使真的渡江失利,也並不會有太大作用。更何況菩薩出山入蜀一事,至今任然是疑點重重;夜渡岷江,在我看來也是多此一舉。說書觀日日推演天機,卻看不到一點端倪。江湖傳言,不可全信。”
如此,黑子當失一成助力。”麻衣老人了然道。
第三點,你低估了安蜀王的魄力。當年入蜀定天下,雖有北王壓陣,但是蜀王兵屠劍閣,百萬叩山門的壯舉卻是實打實的硬氣。這十多年經營天府之地,麾下兵權雖然削弱,但府內高手定然不少。”道人手指一點,轉到左上角一處長生劫內,“再者洛城即使與他對弈,也會留下君臣薄麵和兄弟情義。暗地裏即使打生打死,明麵上還是天威不失。此消彼長下,黑子再添兩成。”
麻衣老人點頭道:“三成了。”
再來,是江南道上那個老不死的。”道人苦笑,“我和他都盼著對方先死,一個甲子過去,卻都是還好好活著。”
你是說?”麻衣老者問道。
萬鬆書院的萬曲殤。這老貨年紀比我還大,但至今任是好死不死的賴在儒門不走。前朝亂世,儒門式微,法家盛行。雖說這幾年略有改觀,但若沒有這老貨坐鎮,還真成不了氣候。”道人說著,再斟兩杯黃酒,“據說萬曲殤派關門弟子前去觀禮。我記得洗佛大會之前,按慣例都有一場世家的曲水流觴之會。如此一來,安蜀王府自然可以名正言順的收服幾個萬鬆書院的寒門子弟。”
而當今掌權首輔,正是儒門出身。”麻衣老人恍然大悟,“現如今儒門是潛龍勿用。如果對其擅動兵戈,免不了天下士子的口誅筆伐。而這場論戰無論結果如何,都是洛城不願看到的。”
如此一來,黑子當是再添一成。”道人笑著遞酒。
窗外是滿院的寒梅,眼下時節已過,隻剩下光禿禿幾根歪歪曲曲的剛勁枝丫。麻衣老人每年都會抱怨,為何不在院內種點其他花草,四季常青相伴,也不至於如此突兀。老道卻是嗬嗬笑著搖頭,敷衍話題搬來棋盤,扯著自己廝殺。
又一杯黃酒下肚,麻衣老人呲了呲牙花,樂了:“這酒這麽齁人,也隻有你這裏喝的到。”
那道人搖頭晃腦,“這是我自己釀的,要是別人,我還不屑拿出來。”
麻衣老者嘟囔兩句,又說道:“剛剛說了四成了,還有一成,當是如何?”
道人抓了一把白子掂量,“你可知道,風雲榜上二甲之上,都有那些出彩人物?”
麻衣老者一樂:“論到奇門,我算翹楚。若是論劍法,呂伯明之下差別不大,分不出主次。其他人各有千秋,我是不敢妄加評判。”
不錯,探花郎之下無人敢誇讚自己劍法無雙。即使那名青城山唯二的餘思過,雖和呂伯明師出同門,但論起劍道造詣,卻不得不甘拜下風。”道人若有所思,“其實江湖劍道,應該遠比如今精彩。可惜了十年前的白衣……”
噤聲。”麻衣老者色厲內荏,“不可多言。”
道人擺了擺手,“總而言之,我覺得那夜謫仙樓出手,不像是青城山手筆。”
此話何解?”
還是天象不對。如果青城山劍斬佛頭,釋道兩門定然有所糾葛。但我六卜天下,卻是沒發現半點釋道相爭的影子。如此說來,有能力做到這個的,隻有一人。”
誰?”
風雲榜二甲第七,浪子李相思。”道人說道。
李相思?那個不學無術的劍道天才?相傳他是前朝後蜀的帝師之子,顛沛江湖十幾載默默無名,而立之年方才打響名號。據說此人不喜俗世牽絆,多是出沒於花街柳巷,仗著肚子裏有點墨水,在市井裏幹起了填詞的生意。”麻衣老者說道,“他有什麽理由出手入局。”
就是不確定才最難辦。”道人歎氣,“此番洗佛大會變數重重。但如果真是他,安蜀王當會再添一成勝算。”
他比青城山的餘思過還難對付?”麻衣老者詫異。
風雲榜評此人:寒光內斂,名劍共主。他的路數,怕是蹊蹺的緊啊。”道人沉思。
麻衣老者撓了撓頭,“如此已有五成頹勢,該當如何布局?”
道人不語,手指輕點局內最後一招死手。
麻衣老者會心一笑:“是了,當是收官時候。”
說書觀此番入蜀,定然會出手。當年白首崖往事,今時必須有個了結。”道人拿定主意,“說書觀門下長老不入風雲榜,但論起殺人術,可一點也不比風雲榜二甲差。我派兩位長老前往相助收官,一力降十會,即使真是青城山加上李相思攪局,也無傷大雅。”
如此,便是死局。”麻衣老者哈哈大笑。“好一個釜底抽薪。”
道人微微一笑,再擺一局。
明天有一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