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歌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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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大晉崇德十年。春種,漫天大雪。
雲舒玉的老家在洛城幾十裏外的山村裏。那年大雪凍死了剛下地的莊稼,沒錢沒糧,村裏的人包括雲舒玉的父母都餓死了。隻有個老嫗帶著雲舒玉逃了出來,有什麽吃的分他一口,兩人相依為命,一路顛沛。最後實在沒有辦法,老嫗在市集上找了個幹淨位子,把十歲的雲舒玉往那裏一放,差不多一錢銀子就能帶回家。
當時的雲舒玉沒覺得有什麽不妥。老婆婆說這樣做能吃飽飯,能穿上衣服,能不被人吐口水和咒罵。於是他滿心歡喜,點頭答應。他不知道一錢銀子有多少,他隻想知道能不能換到窩頭嚐嚐。挖光了野草,現在的山後隻有煮樹皮。那太難吃了,嚼在嘴裏,咕嚕了兩圈愣是咽不下去。
有個穿著魚尾服的男人騎馬路過小鎮。行道兩旁的人看到他都竊竊私語,他們都在說,這個男人昨夜到的小鎮衙門,今早知縣的頭顱就被掛在了公案上晾著,無人敢攔。之後他在衙門前放榜,罪名是貪汙朝廷救濟。
街道兩旁,望向他的目光有感激,有敬畏。這時,男人看到市集角落裏的老嫗和雲舒玉,下馬而來。
兩位可是東村的受難人家?這是幾兩散碎銀子,拿著回家吧。”男人掏出錢囊,遞給雲舒玉。
那老嫗誠惶誠恐,跪下來千恩萬謝的磕頭。而雲舒玉卻直起身子,小黑臉看向男人,眼睛中滿是是好奇。
叔叔,這錢我們不能要?”雲舒玉開口回答道。
不能要?”男人愣了愣。老嫗趕忙捂住雲舒玉的嘴,讓他別瞎說。
這男人雖然兩鬢有些斑白,但器宇軒昂,神色俊朗。怎麽看都隻有不惑年紀。那男人神色一冷,麵無表情道:“你為何不要我的錢?”
那老嫗嚇得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賠罪,四周集市的人遠遠觀望著,不敢上前。
您右手虎口的老繭,結了一層又一層,都快結成疤了。”雲舒玉毫不畏懼眼前男人,抬頭直視,“老婆婆和我說過,有錢人的手都是不長繭的,您的手比老婆婆的都要粗糙,一定不是有錢人。我們不能要您的銀子。”
男人神色緩和,問道:“有錢人?這麽說,不是有錢人的銀子你還不要?”
小男孩搖頭,態度堅決道:“不要。”
男人似有所動,握住雲舒玉的手腕,伸手搭脈。又摸了摸他的臂膀,捏了捏骨頭。嘖嘖稱奇道:“這小子,是塊材料。”
扶起老嫗,男人從懷裏又掏出一錠銀子說道:“這個小孩我買了。您看這些夠不夠。”
老嫗連忙點頭:“夠夠夠。舒玉,快叫老爺。”
不必了。”男人說道,“孩子,你知道我是誰嗎?”
雲舒玉眼睛眨巴兩下,搖頭。
我姓韓,我叫韓文。”男人蹲下身子,“我乃六扇門第一捕頭。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雲舒玉,是媽媽給我取的名字。”
好,舒玉。你想不想當一個捕快?”
捕快?”
捕快就是捉犯人,懲惡揚善的好人。”
嗯,媽媽教我,要做個好人。”
男人把雲舒玉放在馬背上,自己牽著馬,就這麽一路走著。雲舒玉現在隻記得那天,韓文和他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話多到掩蓋住了街邊窩頭的香味,多到讓自己忘記了那天的陽春麵到底放沒放麻油。
半夜一張破木床,兩人頭枕在一起,呼呼大睡。雲舒玉叫他韓老頭,韓文罵罵咧咧的抱怨,卻也隻是給了兩個腦瓜崩,罵他臭小子。
一句老頭,就這麽叫了十多年
洛城裏,沒有高牆大院錦衣玉食。韓文能給的,隻有一方陳舊的矮房,一日三餐的窩頭鹹菜。雲舒玉平時在家裏還要縫補自己和他的衣裳。
這個家裏,好像隻有木人是嶄新的。
但雲舒玉很開心。每天學武,做飯,操持家務。韓文很溫和,但在練武一事上要求十分嚴格,輕則打罵,重則罰雲舒玉不吃飯,沒日沒夜的苦練。練刀首先要會擺架子,一招一式得要講究十足架勢。因此,雲舒玉往往站木樁幾個時辰不變;刀握在手裏,胳臂從酸疼到麻癢再到酸疼。每日往複數次,直到虛脫。
暑去冬來,不知覺中,幾分春秋已過,直到如今。
回了回神,隻見沐萱已經從書卷前抬起頭,明眸對著他,似笑非笑,“你還是這幅呆頭鵝的樣子。我還以為,你當了六扇門捕頭能機靈點。”
雲舒玉感覺尷尬,撓了撓頭。每次見到她,都不由自主的想起小時候。
你記不記得我的夫家?”沐萱問道。
夫家?是與你訂婚的南宮家,北道第一家族。”雲舒玉說道,神色中卻透露出絲絲敬畏,“北山弱水,南宮第一。南宮家雖然身在江湖,卻有不淺的官府背景。”
不錯。”沐萱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我雖是定北王的小女兒,但卻是婢女出身。母親生我的時候就死了,父親大概是覺得礙眼,我從小被過繼到沐劍山莊老莊主,做了他的小孫女。等我成年後,父親又做主安排了一樁婚事給我,對方是北道南宮家二公子。”
雲舒玉點頭道:“我是知道的。弱水南宮的二公子雖然風流,卻並無暴戾的名聲。風評尚可,不枉沐姐遠嫁了。”
我如果死了,北王把南宮家拴在一條船上的算盤就黃了。如此一來,精心布局好的北道江湖也會變得不可控製。北道南宮不會願意這樣的事情發生。”
沐萱頓了頓,接著說道:“我父親,他大概……也不想,看到這樣。”
南宮受川蜀兩大家族的邀請,也要來赴洗佛大會。但門麵上卻是以私人名義,隻來幾位公子。我這有一封信,你交於南宮家管事的即可。”說著從懷裏取出一封信。
雲舒玉點頭,麵無表情道:“沐姐您還有什麽事嗎?”
沐萱盯著雲舒玉,半晌無話。直到雲舒玉忍受不住,起身離去。
你的武功,比那年又高出了不少。”身後,沐萱柔聲道,“這幾年,辛不辛苦?”
還好吧。韓老頭打點了一切,我算是水到渠成。”雲舒玉回答道。
你為何……不去北道任職?”沐萱又問,“我請北王,給你留了法司的掌使的職位。”
北方太冷,酒也很濁,真的不適合我。”門輕輕闔上,聲音從門外傳來,“沐姐,您先休息。”
屋內,沐萱望著窗外的月朗星稀,緩緩吹滅了殘燭。
往事如煙過。相望無言下,卻是她的無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