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慧的出現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師傅在驚訝之餘，盛怒難抑，怒火似乎要從他的雙眼中噴湧出來。若不是安陽太守和車師使節在場，恐怕師傅早已爆發。小慧滿臉羞愧，低著頭站在台階下。她身穿胡服，頭戴氈帽，由於體型偏小，厚重的衣服在她的身上顯得十分的肥大。她用炭將整張臉塗得黑漆漆的，一雙大眼顯得十分明亮。

    爹——”

    小慧聲音顫抖，驚惶而膽怯。

    小慧的這句話令車師使節和安陽太守大吃一驚，紛紛把目光投向師傅。師傅的臉本來就紅，再加上盛怒和慚愧，已經變得有些發紫。他把臉繃緊，胸膛上下起伏，就連胡子都微微抖動了起來。這麽多年來，我從來沒見過師傅發這麽大的火。

    在下真是疏忽大意，不知令公子就在車師使團之中，真是失敬。”車師使節麵帶微笑，充滿了幸災樂禍的意味。師傅聽罷車師使節之言，將臉緩緩地轉了過去。師傅平日裏最為寵愛小慧，雖然如今她行有不當，但還輪不到他一個外人說三道四。更可況，雖然小慧身上穿著車師男子的衣服，但旁人隻要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女兒身份，車師使節用“令公子”三個字來嘲諷師傅，可謂極其侮辱。師傅看著車師使節的目光仿佛兩道閃電，喘息之間就要將其劈成焦炭。料想車師使節如今必是脊梁發寒，已經開始為他的戲言感到後悔了。房間裏的氣氛驟然緊張，安陽太守連忙出來打圓場：

    使節大人，失火一事下官定會徹查，必定公主和大人您一個說法。如今天色已晚，使節大人不如早些休息。”

    車師使節聽了太守之言，連連點頭，默默地行了個禮便離開了。安陽太守與師傅寒暄幾句之後，亦起身告辭。房間裏隻剩下了師傅、小慧和我們三兄弟。

    爹，女兒自知有錯，甘受責罰！”、

    小慧翻身跪倒在地，垂下兩行眼淚。師傅此人吃軟不吃硬，每到此時小慧都會主動認錯，師傅又寵愛女兒，往往是訓斥幾句便了事。但此次事情非同小可，小慧的話並沒有讓師傅平靜下來，反而令他開始爆發。

    說！你是怎麽來到這的！說！”

    最後的那個字，師傅幾乎是吼出來的，聲威極大，就連我都被嚇了一跳。他老人家圓瞪雙眼，目呲欲裂，牙關咬得咯咯響，太陽穴高高鼓起。由於情緒激動，他的臉已經完全變成了紫色，五綹長髯在說話時不停地抖動。

    我——我——”

    師傅的神態語氣將小慧嚇得說不出話來，黃豆大小的眼淚連珠落下。看見小慧的樣子，師傅非但沒有息怒，反而越發激動：“你說！”

    我——我在集市買了一套胡人的衣服，混在車師使團裏，一直跟隨至此。”

    好本事啊——”盛怒之下，師傅的臉上竟然露出了笑容。他雙手背在身後，在房間裏來回踱步，“你好本事啊！你來此地作甚！”

    我想跟隨爹爹和哥哥們到西域去。”

    到西域去？！看來為父平日裏對你過於驕縱了！此次為父出使西域，有皇命在身，事關兩國萬民，豈是兒戲！”

    為什麽三位哥哥能去，偏偏我就不能！”小慧突然犯起倔來。她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手背上立即留下了兩道黑漬。

    他們是公主護衛，是我大漢軍人！”師傅用手指著我說道。聽到師傅這樣說，我低下了頭。如果我沒有答應跟隨師傅出塞，兩位師弟就不會提出隨同前往，小慧就不會因私自前來而遭受師傅責罵。看著小慧哭得梨花帶雨，又想到此事是因我而起，便讓我十分難受。

    既然爹爹不帶我去，我便自己跟來了——以一個客商的身份！”

    師傅聞言怒不可遏，抬起右手就要向下抽，但手掌落到半空便停住了。原來是仇捷從旁閃出，跪在了師傅跟前，用身子擋住了師妹。

    師傅！”仇捷向師傅叩了個響頭，“請師父息怒，小師妹一時糊塗，請師傅原諒她這一次吧！”

    我和馮翔亦雙膝下跪，請求師傅原諒。師傅緩緩合起雙眼，緊皺眉頭，仰天長歎。沉默良久，師傅睜開雙眼注視著小慧，平靜地問：

    此事你稟告過母親了嗎？”

    女兒留有書信一封說明此事。”

    師傅輕輕點了點頭，麵色也漸漸恢複如常。盛怒過後，師傅顯得十分虛弱。他扶著憑幾坐下，手撫長須，眼望燭影。

    原路返回。”師傅看著小慧，眼神之中已沒有絲毫慍怒，而是充滿了憐愛，“你明天就啟程，由你的三位師兄護送。”

    師傅說這番話時，語氣中透著深深的無奈，似乎已經筋疲力竭。小慧、馮翔和仇捷三人聽到這番話後，紛紛表示反對，而我卻一言不發。雖然我很驚訝於師傅的這個決定，但卻十分理解他此時的心情。此番出使西域路途遙遠，艱險重重，如今尚未出玉門關便被人縱火燒掉了輜重，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誰也無法預料。已過知命之年的他隻有小慧這一個獨女，可謂他的掌上明珠。為人父母者，又怎會令自己的子女攝身險地呢？

    大哥！”馮翔的低吼打斷了我的思緒，我這才發現師傅和他們正在注視著我。馮翔和小慧的眼神中充滿了期待，就連仇捷的臉上也帶著懇求之色。他們希望我向師傅求情，讓我們繼續西去。

    其實，我覺得師傅是對的。”

    這句話要說出口十分困難，但卻是我心底之言。馮翔等人聽到我的話之後，紛紛展現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師傅注視著我，眼眶中有淚珠在打轉，眼神裏似是在向我道歉。我輕輕地搖了搖頭，師傅看見後，趕緊轉過臉去用手扶著額頭，趁人不注意時偷偷抹了抹眼睛。

    一刻鍾之後，我和馮翔、仇捷回到了房間。一進房間，馮翔便氣鼓鼓地將外套摔在了地上，然後爬上床去不再理我，就連仇捷也隻是向我禮貌性地點了點頭便和衣而睡了。我默默地收拾了些衣物放在床邊，免得明天起床後手忙腳亂，然後便躺在了床上。

    使團離京已經有將近半個月了，河西走廊近在眼前，穿過走廊之後便是玉門關，出關之後車師便近在咫尺了。為了此次出塞，馮翔和仇捷都做了許多準備，如今尚未走到一半便被命令中途折返，其心情可想而知。想到此處，我由不得感到一陣羞愧。我不知道我跟隨師傅出使的這個決定是否正確，我開始懷疑我自己。現在想來，我發現我竟然連出塞的目的都找不到。師傅西行是因為皇命在身，馮翔、仇捷二人是為了去西域遊曆，小慧偷偷跟來是為了和我們待在一起——但我呢？為了去看一看父親的墓塚？還是為了遊曆四方、建功立業？反正肯定不是單純為了護送長公主，皇太後和皇帝的樣子至今還令我感到厭惡。這一切於我而言都仿佛是一場鬧劇，所幸的是，師傅為這場鬧劇畫上了句號。

    想起小慧偷偷前來一事，我不禁感到有些後怕。小慧雖然冰雪聰明，但畢竟是個女孩子，終日混在胡人之間，萬一在此前便被人認出來的話必定大事不妙。而此番西行途中波雲詭譎，前路未卜，一旦她有什麽三長兩短，我怎麽對得起師傅和師母。她此番前來全因羨慕我們兄弟三人，而馮翔和仇捷此次出行又全是因為我，一旦他們有所不測，我必然抱憾終身。突然我想起師傅來，他對我父親的感情應該就是如此，否則他也不會主動提出收我為徒，也不會主動提出帶我出使車師。

    想到這裏，我的心中開始有些失落。我從來沒見過我父親，若去他的墓塚前憑吊一番，或者會得到一些慰藉吧。但明天一早，我就要踏上歸途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