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月秋深初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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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深秋,葉明盤腿坐在東峰之上,輕輕的呼出一口氣,慢慢睜開眼來。此時,天高氣朗,殘陽如血;伴隨著越山而來的陣陣水汽,黃草關上金光閃閃,麥色的蒿草,亮成了一片。山下炊煙,正嫋嫋升起,眼看到了晚飯時分。葉明從山上下來,草叢裏驚起隻山雞,當下撿個小石子便打了下來。葉明抓著肥碩的山雞,正高興時;驀然瞥見村北窄道上,一架馬車正匆匆駛來。車後,塵土飛揚,風不及吹散,拉起道長長的黃煙。
趕車的年男人,著一襲血跡斑斑的青衣;前襟和左臂處,已經被割破;右腰間,懸一柄單刀。他左執鞭,右緊抓馬韁;馬鞭已然斷了,卻仍是不住抽馬快跑。身後五個黑衣人,各騎一匹黑馬,正縱馬追趕。長途顛簸之下,車輪已經不穩。又行出十餘丈,在與路邊石塊地碰撞之下,車軸頃刻間斷為兩截。眼見馬車就要側翻,年男人猛地躍起,轉身一個反,將車底一托,車廂便穩穩落到了地上。車內震蕩,發出一聲男孩的驚呼。車子落地,拉車的馬卻不停下,嘶鳴著向村裏奔去。
葉明見勢,忙躲到一邊的蒿草叢。後麵五人見馬車斷絕,立時拍馬趕到;正是四男一女。趕車的男人拔刀護住馬車,兩下對峙起來。隻聽那趕車的年男人道:“諸位號為孟良五劍,素以行俠仗義著稱;當真,要幹這打家劫舍的勾當嗎?!”原來,這幾人實為親兄妹,五人十到四十出頭不等的年紀;他們年少成名,早年間活躍於青齊一代,行俠仗義。
兄妹五人自幼便一起練劍,心意相通;雖不善單打獨鬥,五劍聯,卻是威力巨大。昔年,熊耳山上盤踞一夥強盜,為非作歹,官府幾次討伐不利。兄妹五人聯,一夜連挑個山寨;幾百號人,不留一個活口。自此,一戰成名,人稱作孟良五劍。大哥孟斌、二弟孟、弟孟武、四弟孟陽、五妹孟姝。後來不知怎的,孟良五劍突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
隻見一個留著絡腮胡的男子沉聲道:“我等,現在是河山的人;江湖上早便沒了什麽孟良五劍。憑你大名鼎鼎的左刀秦伏羅,不還是為蕭家效忠?!大家各為其主罷了。”年男人厲聲道:“我秦伏羅在蕭家是為報恩,你孟斌貪圖榮華富貴,投靠索虜,這能一樣嗎?!”孟斌道:“胡說八道!如此說來,你是不打算將蕭xiǎo jiě交出來了?不識好歹!”左猛拍馬鞍,順勢一躍而起,一柄利劍也應聲而出。
孟斌撲將過來,人到劍到,使一招“銀龍出水”;右舞一個劍花,當胸刺來;其勢直來直去,迅捷異常。秦伏羅猛一側身,當即劍走偏鋒,自他胸前劃過。他左持刀,猛一隔擋,右腿猛踢路邊岩壁,借力騰空,當頭劈下。這一招“力劈華山”,雖看似簡單,在他使來,卻有著千鈞之力。孟斌匆忙躲閃,向後躍起,艱難避開。一個回合,孟斌顯然自知不是秦伏羅對,大呼:“一起上!”當下,兄妹五人縱越而上,與秦伏羅鬥作一團。
秦伏羅早已受傷,自知鬥他五人不過。方才那一招“力劈華山”,一上來便用盡全力,試圖將他們逼退;沒成想,反引了他五人合鬥。他一邊將個長刀舞得飛快,一邊側首大聲道:“公子xiǎo jiě快走!”孟斌喊道:“小妹!去抓車裏兩個!公子吩咐,實在帶不回來,便殺了!”孟姝當即抽身而出,直奔馬車,劍鋒橫削車廂。秦伏羅心道不好,當下心神一亂,露出個破綻。孟陽識得,向人使一個眼色,一劍刺向他胸口。秦伏羅當即放低重心,輕巧避開,就勢一滾;雖勉強躲過四劍,胸口卻挨了孟一腳。他心口頓覺一陣翻湧,眩暈之際,已被四人製住。
葉明見孟姝直削車廂,知她殺心已起。當即從路邊竄出,雙掌直逼孟姝心口。孟姝沒料想有人出來,加之葉明雖武學未精,依靠結實的雙臂,卻也打了她一個措不及。孟姝一驚,借力向後一翻,回到四人身旁。且說,在葉明一掌拍出,電光火石之間,便有兩人猛地自車頂竄出,落到地上。
兩人一男一女,十六歲模樣;麵貌上,倒有些相像。那少女著一襲淡huáng sè綢衫,雙眉微蹙,眸間黑白分明;緩緩落地間,翩似彩鳳,宛若冰雪。一張俏臉,生得唇紅齒白,俊美不可方物;雖身犯險境,竟不見絲毫慌張。那少年,卻是滿臉懼色,微微顫抖。
葉明見得少女,當下看得有些呆了,竟不知所措起來。在場八人,均是一楞,隨即反應過來。孟姝上下打量葉明一眼,滿臉魅惑地走來,向葉明笑道:“呦!這位小兄弟,不會也看上這位xiǎo jiě了罷?不如教姐姐帶你回去,怎樣?”說話間,猛向少女欺身過來。葉明順勢攔到少女身前,大呼:“不要傷她!”孟姝一愣,一絲陰狠躥上嘴角,揮劍攻向葉明。
葉明沒什麽經驗,勉強躲過幾劍,教她逼得連連倒退。他正自立足未穩之際,孟姝挽劍上下翻飛,使一招“落英齊飛”;劍影起伏之際,直取他胸口。眼見躲不開了,葉明心神一動,想起雲伯教的一套功法來。他當即雙膝下沉,仰頭急倒;劍尖一偏,擦著他的小腹便刺了過去,劃破了他的衣襟。葉明不顧衣襟滑落,右撐地,借著孟姝這一劍刺出時的前傾之力,右膝猛地撞她出去;左借力,順勢拍出一掌,直取她大椎穴。這一上一下,孟姝不及防備,他一掌,倒飛出去。
孟斌見他招數,大駭道:“這是……“疾風勁”的招式?!”當下,兄妹五人圍攻過來。葉明哪見過這陣勢,又沒有兵器,隻得頻頻退卻。隻聽邊上一人喊道:“小兄弟,接刀!”卻是秦伏羅,用盡力氣將刀扔了過來。葉明奮力跳起,左抓刀。他哪裏懂得什麽刀法?隻是熟悉自己周身十六處死穴,拿刀舞成一片,以求護住要害。葉明看見秦伏羅左拿刀,便也用左拿刀;模模糊糊的,記了他幾個招式;加之自己以護住身體的死穴為要,誤打誤撞,倒是和秦伏羅的刀法有幾分相似。孟斌道:“原來是左刀的徒弟!哈哈,師父這幾年功力退步了,徒弟也教得不像樣子!”
葉明體力不差,加之孟家劍法直來直去、大開大合;出攻擊的,也全是人體死穴要害,五人一時間,竟不能傷他。其實,隻要孟斌五人,有一人隻管揮劍亂刺,葉明絕無招架之可能。雙方正鬥得難解難分之際,葉明漸覺支撐不住,大聲道:“姑娘,快帶他們走!”秦伏羅本有傷在身,今日又受此重創,絕無再戰之力。他站起欲拉兩人走時,黃衣少女卻有些不悅,冷冷的道:“你們先走!”
正在這時,孟斌似是看出葉明破綻,一劍向他左腳斬去。葉明一慌,猛收左腳,立時淩亂;五柄長劍刺將過來,眼看便要成了刺蝟。黃衣少女不由雙拳緊握。刹那間,聞得空傳聲道:“女娃娃,還不動,更待何時?!”繼而,一股寒意襲來;孟氏兄妹隻覺空氣似要凝結一般,長劍,再把持不住,哐啷啷掉了一地。寒意加重,五人受到一股強烈的威壓,連說話的勇氣也沒有了。
葉明又驚又喜,道:“雲伯,你來啦!”此時,天色已晚,一輪明月早早的爬了上來,高高的掛在東峰上麵。眾人抬眼望去,見月光下,一個布衣老者正從暗處慢慢走來,正是雲伯。雲伯拱一拱,嗬嗬笑道:“諸位,可知道什麽是“疾風勁”了嗎?”孟斌雙目圓睜,道:“雲伯……不不……閣……閣下是……”竟然驚得說不出話來。雲伯淡淡道:“莫要說了,你們走罷!”孟斌等人聞言,如獲大赦,道:“今日之事,實有苦衷。閣下不殺之恩,定當後報!”說罷,便匆忙上馬,像是怕他反悔似的,快馬加鞭的跑了。
雲伯慢慢回過頭來,向葉明罵道:“你不要命了?啊?!功夫沒學好,學人家救……救……調戲小姑娘?!”說到最後,卻兀自大笑起來。黃衣少女從下車開始,便是一副冷冷的表情;此刻,聽這個適才一本正經的老者如此說話,不禁噗嗤一笑,兩個梨渦顯得愈加可愛。少女忙道:“前輩誤會了,他沒有……”話沒說完,側臉看去,見葉明正癡癡得望著自己。不禁一陣臉紅,道:“呃……”
人都是兩麵的,有笑臉,有冷麵。或許,從葉明救下雲伯那天開始,世上就有了雲伯。而那個沒有絲毫感情的武癡,便已經死了罷。
葉明回過神來,自覺失禮。他見天色已晚,當下架起秦伏羅,帶他們回到村裏,安頓他們在山神廟後的茅屋住下。葉明隻跟村長說是自家親戚,村長雖滿腹疑問,卻也不好說什麽。葉明回家做飯,在葉明央求下,雲伯留下,給秦伏羅療傷。秦伏羅張了幾次口,好像要說些什麽;待要說時,卻被少女製止了。
雲伯悠然道:“你這個縱橫江湖的大俠,倒不如個女娃娃懂事嗎?”秦伏羅道:“前輩教訓得是。”遂不再開口。過了會兒,葉明在家把個山雞燉了,端著瓦罐來給他們送飯。那少年笑著,接過吃的,向他表示感謝;葉明往裏看時,卻不見了那少女。葉明感到一絲失落,告訴了少年自家位置,讓他有事來找。待要走時,回頭瞥見內間的窗戶紙上,印著個纖細的身影,正兀自靠牆坐著。葉明心想,也算見了她了,轉身快步離去。
回到家,等雲伯回來吃飯時,兩人好像都有心事似的,沒有說話。良久,雲伯道:“喜歡她?”葉明道:“沒有。”雲伯道:“你知道我說誰?我說娟子。”葉明道:“她?沒有。娟子和我說過,她家想要將她許配給我,但她是把我當親哥哥看待的。我當然,也把她當親妹子。說什麽,我也算是葉家人。”雲伯道:“她沒有?那誰有?”
葉明頓覺計,略感尷尬,道:“你這麽大年紀的人,隻管打趣我好了,也不怕別人笑話!”雲伯笑道:“這個姑娘,不簡單!你對付不了她。我把她打昏了,給你送來?”葉明知他又在調笑,搶過他的雞湯喝完,便到自己屋裏睡覺去了;卻是一夜輾轉,如何也睡不著。
第二天,天還沒亮,葉明正準備上午的飯,那個少年來敲門。葉明開門,將他讓進屋子,少年卻有些不好意思。葉明知他想要吃的,便道:“待會兒飯做好了,你帶點回去給秦大叔和……”一時間,竟不知怎麽稱呼那少女。少年道:“還不知道大哥作何稱呼呢?!”葉明笑道:“我姓葉,叫葉明;草木葉,日月明。今年嘛,該是十歲。”少年道:“那我們同歲,我叫蕭琅,我媽生下我和我姐姐蕭琳。我們是除夕出生的,那我以後,便叫你葉大哥了。”葉明道:“那我,便叫你蕭兄弟罷!”
蕭琅繼續說道:“我家裏出了事,父親和叔叔們先到南方去了。他們教秦大叔保護我和姐姐,在北方先躲一躲;等他們安頓好了,便來接我們。秦大叔身上又有傷,我們可能會在這裏住很長一段時間。我姐姐跟我說受你搭救,白吃白用你們的東西,是不好的;這些錢,教你先收下。再說……我和我姐姐都不會做飯的,所以這幾天,要跟著你一起吃飯……我姐姐說,她和我會盡快學著自己做……”
葉明正煮粥,聞言笑道:“這個好說,我給雲伯做飯,也有六年了。雲伯常常教我怎麽做飯,我做出的好吃的,保管能教你流口水呢。光是麵食,便有胡餅啊、湯餅啊、水引餅啊、燒餅啊之類的;我有空,便都做給你們嚐嚐。”說話間,葉明回頭一看,見蕭琅裏捧著幾個金錠,外加幾大串銅錢。葉明道:“這個,你拿回去給她收好吧;現在這裏集市上,都是用東西換東西,銅錢、金銀都不怎麽用了。”
蕭琅急道:“不行的,我姐姐說,不能欠了你恩情……說一旦欠下了,就算她想還,也是還不了的。”聽到這話,葉明不禁又生出一股失落。葉明沉吟片刻,道:“那你每天,便早起幫我放羊罷!我帶你去山上,采到藥材你便留下來;以後,換回糧食或別的,都算你自己的。”蕭琅自是滿口答應下來。
自此以後,蕭琅每天跟著葉明放羊,采藥,也練一下秦伏羅之前教他的刀法。但他對武學沒有一絲興趣,自己向秦伏羅學的一套刀法,練得lòu dòng百出;反而得教葉明提醒他哪裏不對。他在山上的時候,除了采藥,更多的時間,便是坐在峰頂,望著遠處的大海發呆。
那之後,蕭琳好像刻意躲著似的,葉明幾乎再沒見過蕭琳的麵。有幾次,葉明在河邊,遠遠看見蕭琳洗衣服;可每次,都是她先看見自己,趕緊走開了。葉明幾次想問詢,自己哪裏開罪於她,卻也說不出口。雲伯說,富貴人家的xiǎo jiě,一般都是不讓出門的,也不見年輕男子。掌燈時,葉明去送吃的與他們,便都能看見她印在窗上的身影,仍舊是倚牆坐著。隻是,再沒有會與她講一句話了。
娟子是個靈鬼,總是纏著蕭琅給她講外麵的事情。很多時候,娟子也去找蕭琳玩,兩人玩得很好;蕭琳偶爾,也會問她些葉明的事情。這期間,倒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隻是,雲伯發現,秦伏羅的傷口雖然慢慢愈合,但內力卻越來越差,因而一直是病怏怏的。轉眼間,便到了年末。除夕這天,村裏各家各戶在自家房屋的四角挖洞,埋一塊石頭——辟邪。村裏叮叮當當響成一片,甚是熱鬧;幾乎所有人都上街了,可葉明依舊沒有看見蕭琳的蹤影。
第二年,夏天,葉家莊發生了件大事。索虜大將刁雍的軍隊在青州打了敗仗,退到馬爾關屯聚起來。此處山高地險,官軍又懈怠,一時不能討伐;隻能封鎖了山北出入的道路,兩下對峙起來。這下,可苦了附近的村子。刁雍的軍隊剛來時,便搶走了村裏的羊群;官軍到後,又從每家每戶征糧,就連村外不成熟的莊稼,也被割走了。官軍雖說打敗刁雍之後,便歸還羊群;但誰都不知道,這仗要打到什麽時候;到時候,羊還會剩下幾隻。村北出去的路被封住了,村外還有強盜,村民都不敢出去。隨著時間推移,餘糧越來越少,一股恐慌逐漸蔓延開來。
首先出現問題的,便是葉明家。他家存糧本就不多,又多幾口人吃飯,糧甕眼看見底。葉明見秦伏羅重傷未愈,蕭氏姊弟又都不像慣於忍饑挨餓之人;教雲伯少吃,又於心不忍,隻好控製自己的飯量。饒是如此,很快便沒了餘糧。葉明問其他人家借過幾次之後,再也張不開口。
秋漸近,這天晚上,葉明把僅剩的一點麵粉做了湯餅;他給雲伯盛出一碗,剩下兩碗多,便拿給了蕭氏姊弟。葉明給他們送去飯,出了蕭家的門,趁著夜色越過圍牆,溜出了村子。他心裏想著,需能尋得幾隻野物,也是好的。葉明剛出村子,便遠遠看見馬爾關上點著大團火炬,將整個關口照得通明。關上,不時有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走過,想是懼怕官軍夜闖關。
葉明悄悄摸到山前,藏身黑石後麵。一隻野兔經過身前兩丈遠的羊道,葉明隨一擲,一顆小石子猛地彈將過去;野兔被打,蹦躂了幾下,便不動了。他正待上前去撿,才探出半個身子,身後一人便將他拽了回去。葉明一驚,隻覺一陣幽香襲來;抬眼看時,正是蕭琳。蕭琳著一襲黑衣,如瀑的長發攏在身後;她好似消瘦了些,在淡淡月光映襯下,雖麵無表情,卻愈顯清麗。
蕭琳指了指關口方向,隻見不遠處關上,兩個士兵正拉滿了弓箭,瞄向葉明的方向;一邊,又示意那邊幾個士兵過來查看。蕭琳使一個眼色,轉身便走,葉明悄悄跟上。兩人一前一後,貼著關下的陰影,慢慢走著。驀地,葉明覺自己踩到了什麽;低頭看時,卻是幾隻羊腳和羊耳朵。這幾物上麵,還占著些未幹的血跡。想來,便是山上的士兵將村裏羊殺了,而羊耳朵和羊腳是最沒用的,剝羊皮的時候剁掉,隨扔了下來。葉明順,撿起來拎了。
兩人眼看便要走出他們巡邏的範圍,一隻獾卻自草叢裏竄出,帶得幾塊石頭咕嚕嚕滑落。這山上駐紮的,本是敗軍;風聲鶴唳,猶如驚弓之鳥;巡邏上,自然格外森嚴。隻聽山上有人大叫道:“有人闖山了!”說話間,一隊士兵便追了過來。葉明見狀,拉起蕭琳往村裏跑。蕭琳急道:“倘若咱們現在回去,怕是會連累整個村子。”葉明一愣,明白過來;當即又拉著蕭琳,往山上跑過去。後麵士兵大聲嗬斥,仍是窮追不舍。
兩人一路往上,跑到東峰懸崖邊上;眼見追兵越來越近,蕭琳掏出一把短劍,遞給葉明。葉明向她擺一擺,將兩個石塊猛地推將下去;石塊咕咚咚跌下山崖,良久傳來水聲。然後,葉明與蕭琳攀住崖上藤條,悄悄從岩壁滑下。原來,這懸崖邊離頂丈餘處,有一個一人高的山洞;在上麵,卻無法看到。這洞,是葉明采藥時偶然發現的。兩人甫一進洞洞,外麵便有紅彤彤的火光映照下來,想是追兵趕到了。
兩人屏息凝神,隻聽上麵有人罵罵咧咧的道:“那些荒傖崽子,死也不教我們抓到,有種!難道,他們是北府的?!”另一人罵道:“北府的?!碰到那幫人,就咱們這十幾號人,還能活?!老,你他娘別愣著,倒是扔個火兒啊!看看下麵見不見得死屍!”說話間,一道火光便擦著崖壁,呲啦啦劃了下去。這懸崖,本就險峻高聳,山腰間煙霧繚繞,哪能看見下麵情景?
此時,下麵的火光也竄了上來。原來,那火把順勢滑落,蹭著了懸崖上累積多年的枯草;頃刻間,野火伴著幽幽穀風燒上崖來。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響過後,伴著幾個漢子漸行漸遠的狂笑聲,崖壁的藤條焚燒一空;洞外,隻剩下黑漆漆的陡峭崖壁。
葉明到洞口看時,見四周盡是峭壁;沒了藤條,並無半點可以著力的地方。他不由得有些懊惱,踢了洞口的石塊下去。葉明歎了口氣,轉過身來;幽幽月光下,見蕭琳正抱膝斜靠崖壁;她麵色蒼白,正兀自瑟瑟發抖。葉明見她穿得單薄,想是這山洞過於陰冷所致,忙將自己的一件布衫脫了下來,伸遞給她。一抖衣服,便有幾個羊腳自衣服咕嚕嚕滾將出來。原來。葉明將撿到的幾個羊腳包好,掖在了腰間;待tuō yī之時,便從衣服裏滾了出來。葉明好生尷尬,一時不知作何開口,羞得麵紅耳赤。
蕭琳看了看地上的羊腳,又抬頭望一眼葉明,遲疑片刻,便將微帶血跡的衣服接過來,披到身上。葉明道:“你先等一下,我在這這洞裏,還藏了些東西呢!我找找看去!”不待蕭琳回答,葉明便轉身往裏麵去了。自從葉明發現這洞,見洞裏雖深,倒也不見什麽野獸蹤跡。到了夏天,山洞涼爽,他便於是裏裏外外打掃一通;待午時,便到這洞內納涼。
葉明進去一會兒,便抱了些幹草出來,拿火石點了,調成一堆篝火。他又回身進洞,卻隻找到兩個大小不一的瓦罐;好在,裏麵尚有些清水。葉明心裏暗暗叫苦道,早知如此,自己以前便多放點東西了;難道,現在真要在裏麵渴死餓死?隻不過,倒是連累了她;倘若不是為了救我……他心下愧疚,轉頭欲向她道歉時,卻見蕭琳朝自己笑了一下;火光映襯下,明眸流轉,並不見絲毫責備和擔憂的神色。
葉明本欲過去撥一撥火,眼瞅著蕭琳,腳下被什麽絆了一下;低頭看時,又看見了那幾個羊腳,大喜道:“是了,是了!咱們有得吃了!”蕭琳皺眉,道:“這個哪裏能吃?!”葉明一笑,道:“你就看我的罷!”當即,順將幾個羊腳扔到火裏。過得片刻,葉明撥弄出來,拿劍削掉羊爪最下端的髒地方;羊腳的外皮,又用蕭琳的短劍來回一刮,所有的毛便掉得幹幹淨淨。
葉明邊收拾,邊開解蕭琳,道:“你可別小看了這羊腳,這一個,便有兩肉呢!拿來煮湯,和羊肉一樣的。我小時候,常吃這個;雲伯來了後,他吃肉的時候少,我便也很少吃羊腳了。誰成想,現在又沒東西可吃,隻有撿了來。幸虧,我有野炊的習慣,隨身帶著火石和鹽;不然啊,咱倆在這兒,可真得‘茹毛飲血’了。”其實葉明心裏知道,此時處境並不樂觀;他這麽說,便是想教蕭琳心寬些。蕭琳沉默不語,隻是微笑著,聽他說話。
葉明刮完,將羊腳削成小塊,洗了一下,便加鹽和水放進瓦罐。他用兩塊石頭,將陶罐架在火堆上;隨即退回一邊,坐到蕭琳對麵,慢慢添火。時值夜,萬籟俱寂,聽得崖下隱隱水聲。颯颯秋風吹進洞口,呼呼作響;那火堆,便也隨風閃爍搖曳。兩人都不說話,盯著火堆,默默出神。
良久,蕭琳輕聲道:“過不多久,我便要離開這裏了。”葉明一怔,道:“去哪?”蕭琳道:“江南!我父親和叔叔,已經安頓下來,前不久,我家鴿子傳來的消息。”葉明道:“這個,自然是好的;在這生活這麽久,教你受苦了。”蕭琳慘然一笑,道:“是嗎?我倒盼著,能在這裏住下;再不出去了!”葉明聞言,一陣愕然。兩人又沉默下去,不再說話。
瓦罐裏,已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再過會兒,陣陣香氣,也隨熱氣飄出。葉明揭開看了一下,便招呼蕭琳來吃。蕭琳看一眼,微微皺眉,搖了搖頭。葉明道:“雲伯教我讀的《莊子》裏,有一段故事。說得是啊,一個被喚作麗姬的女子,剛得知自己將不得不嫁給晉國國君的時候,因為不想嫁他,便哭得死去活來。等到成婚之後,錦衣玉食,生活歡愉;她反倒認為,當時的哭泣是愚蠢的了。我雖不知你有什麽難處,但事情尚沒結束,誰也不知道那結局,便是不是想象的樣子。”
蕭琳歎氣,道:“這‘麗姬悔泣’的典故,便隻因她惑於眼前的富貴罷了。你覺得,我倒像貪圖富貴之人嗎?!那你有沒有記得,莊周說,他寧願做一隻在淤泥裏自由自在的烏龜,也不願被人供奉在廟堂之上?隻是,好多時候,我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倘若,你父親給人殺了,家人費盡心思謀劃報仇;最終,又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這是無論如何,也逃脫不開的。”
葉明黯然,道:“我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是爺爺收養了我;後來,他也去世了。那時候我還小,挨餓慣了的;總覺得,吃飽飯便是天大的事情。後來遇上雲伯,他教我讀書做人,也教我武功,就像爺爺一樣。倘或他給人殺了,我自然要替他報仇的。”蕭琳道:“雲伯怎麽能給人殺了?當今世上,能殺他的人,怕是沒有幾個。”
葉明道:“雲伯常說,人活著,能高興便高興;縱然是死了,也不懊悔的。莊周的妻子死了,他非但不悲痛,反而敲打著麵盆唱歌;認為,死對他妻子來說,是一種解脫。”蕭琳抬眼道:“假如你妻子死了,你也會像他這般嗎?”葉明和她對望一樣,臉紅道:“我沒有妻子……怎麽……怎麽會知道?”蕭琳見他窘相,不禁噗嗤一笑,道:“你便隻管跟著雲伯讀老莊,讀得久了,哪天也成個牛鼻子老道!還要什麽妻子?!”葉明笑道:“呐,現在高興了啊……快過來吃點!”
兩人之前,從沒說過這麽多話,更不曾一起吃什麽;吃時,自然十分拘謹。特別是吃羊腳,這種多骨頭少肉的東西,作料又隻有鹽,自然不怎麽好吃。蕭琳夾一塊,用衣袖遮住慢慢啃。葉明喝了點湯,也啃了幾塊。良久,葉明道:“你啃到肉了?”蕭琳不語。葉明低頭一看,蕭琳啃的幾塊,隻是把皮吃了,至於骨間的筋肉,竟不見絲毫咬下來,不由“咦”了一聲。蕭琳低頭一看,見葉明將幾塊骨頭啃得幹幹淨淨,又聽他驚奇的聲音。佯怒道:“你是屬狗的嗎?啃這麽幹淨!我說,你怎會覺得羊腳有兩肉呢!感情是連骨頭都算上一半!”
葉明笑道:“你我該是同生在甲辰年,今年嘛,正好是壬戌年;我是龍是狗,難道你還有什麽兩樣?”蕭琳道:“油嘴滑舌!”說著,將塊骨頭向他擲來;葉明一躲,骨頭便打到了身後的洞壁上。骨頭一觸洞壁,隻聽“咚”的一聲,像是打到了塊薄板上;裏麵竟好似是空的。葉明站起身來,敲敲打打;果然,裏麵確實是空的。他將一邊洞壁的灰塵收拾一下,一道暗門的形狀便逐漸顯現了出來。正對門左邊的位置,有一處相對光滑的凹槽,想是很久前常有人打開的緣故。葉明用力一推,便傳出陣陣石壁摩擦之聲。石門開了,裏麵漆黑一片,正有隱隱水聲傳來。
這時候,洞外也慢慢有了亮光,想是快天亮了。兩人一合計,若要想辦法出去,又不教人發現,須得晚上再作計較。當下,遂決定進去看看。葉明撿根粗木棒,做成個火把點上,兩人慢慢踱步進去。門口處,正是台階;一路向下,水聲漸漸大了起來。走了大概半刻鍾,便到了洞底。底部,是一個長寬十餘丈的平台。正對平台的,是一個水潭。其上,有水流衝擊下來。水潭裏,偶爾有幾條魚遊上來;遊幾圈,便又沉了下去。
遠離水潭的一側,立著個通體黝黑的物件;黑漆漆的,不知何物。兩人過去看時,見是個一人高的銅爐。爐周八方,刻著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卦。爐身落滿灰塵,顯是好久沒用過了。爐旁有些木柴,還有一盞大燈;亦是灰塵滿布,燈油卻尚有不少。葉明把燈點著,整個洞穴便亮了起來。葉明放眼看去,見洞除了台階,並爐邊的一個淺淺的小洞有人工修葺的痕跡外;其他地方,都像是自然形成的。小洞僅容一人坐臥,顯是當年這洞主人休息的地方。
兩人過去看時,見內裏幾隻木碗,幾個盛水的陶器,還有幾本灑滿灰塵的書。葉明將書略微一翻,見上麵都是關於煉丹養氣的東西。待要給它放回原處,蕭琳開口道:“你收著吧!這書,早成了無主之物。你也算和它有緣,或許,還能煉出長生不老藥呢!”說到最後,自己也笑起來。葉明道:“雲伯說過,長生不老藥,是定然沒有的。至多,也隻能延長壽命罷了。而且,吃多了丹藥,還有毒的危險。我替他收著罷,等我們出去了,給他看一看。”
蕭琳又四下看了看,道:“不知道這裏,原來住了個怎樣奇怪的人呢!竟然跑到這裏來隱居,看他這日子,過得也是辛苦!”葉明道:“雲伯曾說,這山裏,有個很有名的道士待過;在某處洞裏修道、煉丹。他說的,應該便是這裏了。”蕭琳伸了伸舌頭,道:“左也是雲伯說,右也是雲伯說;他怎的什麽也知道?!他沒說過,那潭的魚好不好吃?我方才,可是沒吃飽呢!”
葉明削了根尖木棒,立在潭邊;待魚浮上來時,便猛地插將下去。一條肥大的魚,便離水了。葉明抓了幾條魚,架火烤起來;吃時,果然鮮美異常。兩人白天去洞口崖壁那邊,想出去的辦法,也聊聊天。到了晚上,便回洞內休息。一時間,雖出不去,倒也不至忍饑挨餓。葉明跟蕭琳相處些天,覺她不僅生得好看;性格,更加俏皮可愛;恨不能兩人永遠便困在這裏了。不知怎的,尤其每晚進洞的時候,葉明總隱約感覺到,這裏似有什麽危險的東西。他收拾好爐邊的小洞,讓蕭琳睡到裏麵,自己則盤腿坐在爐旁,默念修煉內力的法決。
且說葉明,按雲伯說的方法修習幾年來,還不曾感覺到體有內力是什麽滋味,也常自嘲愚笨。這晚,蕭琳睡下後,葉明又試了會兒,仍沒有任何感覺。無聊之下,翻開洞裏幾本書看了起來。這幾冊書的作者,自號抱樸子,書一部分講的是今人和古人的關係諸事。認為當世之人,總是要超越古人的;因為今人,是在古人的根基之上。又說,當世之人的不足,在厚古薄今,重聞輕見雲雲。葉明倒也認同他的看法,隻是覺得無趣。
另一部分,便是講一些玄幻的東西;都圍繞成仙長生,也有許多藥方在裏麵。講神仙、守一、行氣、導引,甚至房之術、采陰補陽諸方。十餘年來,葉明於男女之事,也隻是略有耳聞;看到這裏,不覺麵紅耳熱。他忙合上書,生怕蕭琳一時醒來,又見到自己窘狀。
葉明盤腿冥想,隱隱覺書所說“守一”之“一”,“有姓字服色,男長九分,女長六分,或在臍下二寸四分下丹田;或在心下絳宮金闕丹田也;或在人兩眉間,卻行一寸為名堂,二寸為洞房,寸為上丹田”,正與雲伯所說之經脈與丹田內力運行之軌跡相合。葉明頓覺醍醐灌頂,恍惚間,腦好似出現一篇若隱若現的內功心法。當下意守丹田,隻一會兒,便覺周身穴道處,漸漸凝聚一股暖流;絲絲縷縷,源源不絕而來。暖流經一周天,漸漸匯聚腹部丹田處。
葉明沉浸其,任由這股暖流在體各脈絡處流淌。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的,不再有那麽多暖流湧**道了。驀地,葉明驚覺有人晃自己肩膀,睜眼看去,正是滿麵憂色的蕭琳。葉明長出一口氣,慢慢站起;隻覺神清氣爽,體內力充盈。
蕭琳見他醒來,紅眼道:“你怎的就這麽坐了一天一夜?!叫你也沒什麽反應!我還以為你……你……”葉明見她眼布滿血絲,滿臉倦容;遂一陣心疼,不自覺間,便搶前一步,抓住她,道:“是我錯了,以後不會……”蕭琳一觸他,頓覺一股渾厚的內力傳來,忙縮回,道:“你……你的內力……”
葉明自覺失態,縮道:“我也不清楚。我練了好幾年,一絲內力也沒有。那晚看這書第五卷《至理》時,不知怎的,突然想通了。內力。也便在這一天猛地長了起來。”說著,拿過書來,翻到第五卷給蕭琳看。
蕭琳拿到書,卻並不急著看。她沉思片刻,道:“我之前,聽秦師父說,修習內力之人分兩類,絕大多數人的內力是慢慢積累起來的;隻有極少數人,便像你一樣,在長時間積累之下,厚積薄發,內力頃刻陡增。這些人,後來大都成了絕世高,比如武夷山的野和尚汪廣陽、天山派前任掌門隨雲天、嵩山道長寇謙之,還有我叔叔蕭秋野。”
葉明道:“你知道的真多,簡直和雲伯一樣。這書上說,‘荃可以棄,而魚未獲,則不得無荃。可以廢,而道未行,則不可無’。其實,這習武和捕魚、修道是一樣的,隻有經過長期的準備,方有獲得成果的可能。倘若在捕到魚之前,便丟棄了網;大道未行,便舍棄了記錄它的字;是萬萬不能的。那些能得道的人,也隻有經過長久不懈的冥思苦想,才能達到的。”蕭琳橫眉,佯怒道:“不怕羞,還自誇努力呢!其實,我也可厲害呢!你就算內力高,也打不過我!再說,誰和雲伯一樣了?我可比雲伯好看得多了呢,哼!”葉明不覺間,又笑出聲來。
蕭琳拿起書,一會兒,便將第五卷看完。在翻到第六卷《微旨》時,葉明忙道:“那一篇,不能看的!”說著,便過來奪書。蕭琳道:“偏要看!”邊躲著葉明,邊讀出聲來。待讀到“黃帝以千二百女升天”一段時,登時閉嘴,羞得滿臉通紅。忙把書甩給葉明,道:“不要臉……教人家看這種……”
葉明也一陣尷尬,忙岔開話題,道:“我……我有些餓了,你吃過東西沒有?”蕭琳抬指著火堆邊,略帶自豪的道:“你看!”葉明回頭,見火堆上烤著條大魚,想是不久前剛烤好的。葉明一天沒吃東西,走上前去,拿起烤熟的魚便咬了一口。蕭琳在一邊,眨眼看著他吃。葉明這一口下去,隻覺又苦又澀,差點沒吐出來;也不知蕭琳抹了多少鹽在上麵。但他見蕭琳在一邊麵帶微笑的看著他時,硬是強忍著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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