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古至難是情關 下
字數:5174 加入書籤
() 話分兩頭,葉明自蕭府出來,滿懷愁緒的在街上遊蕩。此刻,他腦海不住回響著蕭琅的話,滿大街沒有一個熟識的人,不知自己此刻該往何處去,更不知自己已然到了何處。葉明漫無目的的遊蕩著,直到了未時時分,他有意無意的,來到處集市邊上。
此處行人甚眾,無樹無亭,驕陽勝火,似是欲將一切烤化一般。葉明抬頭看一眼頭頂的烈日,揩了把汗,再看看地上自己那破舊的衣衫倒映出的淩亂身影。他再望望頭頂的烈日,頓感頭暈目眩,竟有種想躺倒在地上,再不起來的衝動。隻聽砰地一聲,一人倒在了地上。隻是,這人卻不是葉明,而是個同樣衣衫襤褸的男子。伴著這男子倒地的聲響而來的,還有陣粗厲的喝罵聲。
葉明覺那男子甚是可憐,遂跨步上前,將那男子扶起。男子緩緩坐起,雙擋住麵部,似是將葉明當作追打自己之人了。他見葉明不出聲,方才緩緩將覆住臉的大移開。兩人一個對視,皆是愣在原地。隻見這人約摸十上下年紀,方首闊麵,眼窩深邃,頭上裹了塊破舊的黑布巾。腳下,一雙老舊的鞋子已然破了,露出兩個白胖的腳趾來。這人雖穿著極為落魄,卻是滿麵紅光閃爍,一臉富態之相。這人,葉明自然是認得的,他就是年前於狼山上與葉明同闖關,最後不告而別的奇人——大野智。
大野智見是葉明,正要咧嘴嘿嘿一笑。可不及他笑出來,頭上便挨了一記老拳。出拳的,正是那方才追打之人。眼下,眾人已然追到身前了。這一拳下去,大野智一個恍惚,咚的一聲又磕倒在地。看他模樣,這一下似是打得極重,竟是雙目緊閉,唇齒打顫,幾欲昏厥了。過往行人見狀,也開始指指點點。
那幾個追打之人見了大野智模樣,又看看周遭人群,悻悻的罵了幾句,往他臉上吐了幾口唾沫,罵罵咧咧的回身去了。聽那幾人言語,該是大野智吃了他們什麽東西,卻沒錢給。葉明本已煩躁至極,眼見大野智受此侮辱,滿腔心火再也壓抑不住。他慢慢站起,雙目血紅,向那幾人走去。
他方行出兩步,躺到在地的大野智卻驀地伸出滿是血汙的來,死死抓住了葉明的腳踝。葉明掙紮兩下,聽大野智口喃喃的說著什麽。他眼看大野智雙目白瞪,即將昏厥,便又強壓怒火,回過身來,喃喃道:“大野兄,你……你說什麽?”大野智牙關緊咬,唇齒打顫,囁嚅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葉明聞言,癱坐在地上,口喃喃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我佛果真慈悲……”他絮叨一陣兒,又笑一陣兒,再絮叨一陣兒,再笑一陣兒。
葉明反複念叨此句,直念叨到大野智悠悠轉醒,直念叨到邊上圍了圈看熱鬧的人。大野智緩緩坐起,吐出口血水,緩緩道:“兄弟,我佛慈悲!此番,為兄吃人家飯,卻沒錢給,不教人打死了,便是幸得我佛垂憐了。”葉明聞言,雙目無神的看了眼大野智,往他身前爬出兩步,驀地大哭,道:“琳兒不要我了,琳兒要嫁人了,嫁人了!不……我要去尋她,我還要再去尋她!”言語之際,聲聲哀愴,悲淒欲絕。他踉踉蹌蹌的奔出兩步,卻又重重跌倒在地上,便是連站起的力氣也沒有了。
大野智艱難起身,將葉明扶起,葉明卻又癱軟在地,口喃喃道:“琳兒教蕭琅轉告我,她自一開始便是利用我,她為了解體之毒,便是教我替她千方百計的,尋那解毒的法子。待到她體的毒解了,我便再沒有用了。沒有用了,她教我不再見她,不要擾了她生活,說她也有苦衷。哈哈,苦衷,苦衷!我隻道蒼天有眼,萬萬不會負了人心,卻不料我佛慈悲,便教我這般生不如死。我佛慈悲,我佛當真慈悲,哈哈……”葉明聲淚俱下,不顧指指點點的人愈來愈多,大哭一陣兒,便又念叨一陣兒。如此再四,直至昏了過去。
大野智雙眉緊皺,緩緩站起身子,揉了揉淤青的四肢,慢慢將側臥在地的葉明翻過身來,枕在自己的腿上,喃喃道:“咱兄弟,命該是有此劫難,任誰也消解不得。我佛慈悲,我佛終歸是慈悲的!便是她不要你,為兄是決計不會拋棄你的。待你睡得夠了,也該醒來了,便是咱討飯,也要活下去。”大野智看葉明行狀,皺眉沉思一陣,回身抓了把地上灼熱的沙土,信一拋。
他看那沙土顯形,諸般卦象,揩了揩臉上的汗珠,再重新看看那沙土下落時排布的形狀,竟驀地大哭起來。先前,便是他曆經艱辛,幾欲教人圍毆致死,也不曾皺一皺眉。此番見了這卦象,卻嚎啕大哭起來。因為唯有他,方知這卦象含義。
南方的天,說變就變。方才尚晴空萬裏,驕陽勝火,轉瞬間便已然陰雲密布,似要下起雨來。但這雨,卻好似教二人哭完了一般,終究是沒有下下來。周遭指指點點的人群,有一個身著黑衣,頭覆羅帽的男子。這男子身材俊美,裝飾非凡,腰間一柄長劍。此人,正是於蕭家閣樓上與蕭琳對話之人。此刻,他正冷冷地站在眾人後麵,靜靜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良久,他驀地歎了口氣,道:“這山野長大的小子,便終歸是這副德行,受不得些許打擊!任你如何出身,我看你此番,怎的再與我爭!”
在他身後,站了四五個濃眉虎眼,卻身著布衣的漢子。其一人,拱了拱,悄聲道:“公子,要不要屬下尋個會,將他……”那人聞言,微微側首,喃喃道:“罷了,罷了!這人,萬萬殺不得。看他這模樣,已然是個廢人了。你們警醒些個,好生盯住他便是了。隻肖得,他不壞了我大事,待到大婚之日一到,嘿嘿,除非他有通天的本事……”
天將黑時,葉明醒了。葉明的確“通天”了,隻不過,他這個“通天”的方式,卻是十分奇怪。此刻,任誰見了他,便也要唏噓不已。他似是什麽都不記得了,也不說話,便似元神已然出竅一般,隻是癡愣愣的遂著大野智四處逛蕩。大野智往東,葉明便往東,大野智往西,葉明便往西。無論大野智走到哪兒,他便跟到哪兒,大野智在哪兒蹲下,他絕不坐在別處。
城門將關,白日間入城乞討的眾乞兒,也被紛紛趕將出城。在城時,他們分散各處,數量似是極少。而出城之際,前後相攜,便也有了數百人。混雜在被驅趕出城的眾乞兒當的,便有大野智與葉明。因為他們的裝束,著實與乞兒無異。大野智一時不知去往何處,便隨了眾乞兒,一路往城南林行去。
眾人方行出一二裏,便見前方一眾百餘人,行色匆匆間,舉火趕來。他們漸趨走近,見了葉明,倒頭便拜,齊呼“天師”。那領頭的,正是賈大茂。隻不過,此時的賈大茂,卻是已然換了身頗為闊氣的綢布道衫。整個人,也似是精神了不少。賈大茂見葉明渾渾噩噩的模樣,不禁詫異,向眾乞兒問道:“天師……天師何故如此?!”大野智本已無處可去,又擔心葉明病情加重,不欲他露宿荒野。此番,見眾人將其認作天師,心下便有了主意。
大野智緩緩回身,看了看眾乞兒,又看了看拜伏在地的賈大茂等人,撮了撮牙花子,嬉皮笑臉的道:“天師吩咐,此月餘間,是他通天的日子。他今日,在城,覺道君感應,便吩咐下來,令我等護法。眾兄弟,且不須憂心。月餘之後,天師之元神,自然歸位。”
說到此處,他見賈大茂皺眉深思,似是不信。便又信口胡謅,道:“天師通天之時,我身後眾兄弟,可是都曾親眼看見的。天師見我乞兒幫眾兄弟,連日勞苦,晚飯並無著落,便答應我等,隻要咱兄弟給天師護法,便gòng yīng咱們一個月晚間的吃喝。”
說到此處,大野智眼珠轉了轉,回首向眾乞兒,道:“乞兒幫的兄弟們,是不是有此事?!”眾乞兒聞說有東西吃,哪裏還不應承?頃刻間,腦袋點的便似是小雞啄米一般。其實,這當,卻哪裏有一句是真話?!便是連那乞兒幫,也不過是他信口胡謅出來的。大野智見眾乞兒點了頭,繼續道:“我乞兒幫兄弟,已然拜服葉天師為幫主,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天師曾說,隻肖得將他肉身看護好了,待他元神歸位,什麽事情,便都好說了!”
賈大茂聞言,微一抬頭,皺眉道:“天師通天,弟子等人自不敢稍有質疑。隻不過,眼下大敵當前,各州郡祭酒,已然齊聚於此,等著拜見天師……”大野智聞言,皺眉道:“天師元神雖已出竅,但肉身尚且在此,你們拜見便拜見罷……待天師元神歸位,我便告知他。哎?你叫什麽來著,在教什麽身份?!”賈大茂聞言,恭恭敬敬的道:“弟子賈大茂,先前是秣陵祭酒,眼下代管建康教眾。”大野智眼珠轉了轉,道:“啊!賈祭酒!天師日間,曾說起過你,對你甚是看重。你須得好生表現,將天師的肉身供奉好了,天師他老人家,是決計不會忘記你的。”
賈大茂聞言,皺眉道:“看管天師肉身,自然是弟子該做的。隻是……隻是不知天師,晚間能否親臨集會之所,監督我教眾,推舉出個大祭酒來。這大祭酒一職,久已不設,倘若天師道長怪罪下來。我等雖是不得已而為之……但……”
大野智聞言,撮著牙花子,似是麵有難色,道:“此事……天師原不該推辭,隻是,這乞兒幫眾兄弟可是要護衛天師肉身。不知,那集會之所,眾兄弟能不能去得?!”大野智見葉明作癡傻之狀,擔心他安危,便欲拉了眾乞兒一齊赴會。倘或有變,便也有個照應,便於脫身。
賈大茂見狀,忙道:“我教教眾集會,原不許外人參與,但既然天師做了這乞兒幫幫主,他們便也算不得外人。此番集會,雖是緊要,卻也非是會之日。眾位兄弟,為了看護天師肉身,參與其,倒也無甚不可了。隻是,與會之時,萬望諸位兄弟,莫要喧嚷,擾了秩序才是。”說話間,麵帶難色的看著眾乞兒。大野智見狀,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他回頭看去,見眾乞兒有一雙目澄澈,頗有威儀的年輕人,便走上前去,道:“你,你叫什麽來著?!”那乞兒見問,答道:“小人姓程,草字天時。”
大野智眼珠轉了轉,見他言語之際,頗有禮數,便嗬嗬笑道:“賈祭酒說了,咱們到了會場,不許喧嘩。眼下,咱們天師元神出竅,你便任咱們乞兒幫的副幫主罷!你看住眾兄弟,以後,乞兒幫幫眾,便也由你統領,你看如何?!”程天時聞言,眉頭一皺,道:“小人,隻是個乞兒……”大野智不待他說完,複又轉身,向眾乞兒道:“隻肖得你們點一點頭,也認了程天時作副幫主,以後,咱們討不得飯,天師與程副幫主,便帶大家一起想辦法,免了這饑餓之苦。你們,可是願意?!”
眾乞兒平素多半困苦,忍饑挨餓怕了的。此時聽聞大野智說辭,又有哪個不願意?便又紛紛點頭,表示認同。大野智見狀,嘿嘿笑著,向賈大茂道:“這乞兒幫,有了程副幫主節製,該不會再吵嚷喧嘩了。”不等賈大茂回應,大野智便又回頭,嘿嘿笑道:“兄弟們,天師行動不便,還不抬了天師趕路?!”程天時聞言,看了眼眾乞兒,道:“兄弟們,咱們便搭了棍橋,抬了天師罷!”眾乞兒聞言,便以木棍錯節,搭了個棍橋,抬了葉明上去,齊聲吆喝著向前行去。賈大茂見狀,不禁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也帶人跟了上去。
此時,葉明雙目無神,似是渾然不知,便任憑眾乞兒抬了他,向前走去。他側身倚坐在棍橋上,嗬嗬傻笑著望向眾人。此時,天已全黑,有星無月,漫天繁星自樹縫灑將下來,照耀著昔日間烜赫一時的石頭城斑駁的殘跡,照耀著葉明憨笑的臉,也照耀著擎碗持棍的眾乞兒。此時,若是那建康城的皇帝主子走將出來,它便也照耀著,那號稱九五至尊的帝王。既不多予誰一分,也決計不會短了誰一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