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魔神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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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深處,
“女媧腸”石壁。
……
終年被青藤覆蓋的石刻見證著歲月的滄桑。
朝升夕落,日複一日;冬去春來,年複一年。青藤無數次幹枯落葉,又無數次泛青抽芽。石壁上的十位神祗永遠保持著當初被封印的姿勢,哪怕他們曾經憤怒、無奈、悲慟、哀怨……終究還是義無反顧地做出了最後的選擇,封印自己。正如他們的主人~女媧娘娘,當初不顧一切地選擇以身補天一樣,宇宙間總有一些堅持是必須以犧牲為代價的,哪怕是創世之神,造物之主,亦無法改變。
……
此刻,一個黑影佇立於茂林之間,遠遠地凝視著這片殘舊的石壁。大約一柱香的時間內,他就這麽呆呆地站立著,仿佛內心在進行著激烈的抗爭,那糾結之深甚至激烈得難以抑製,以至於寬大的黑袍不斷地微微顫抖,時而有一絲黑氣自黑袍內湧出,迅速地消散在空氣裏。
“呼……”
良久,黑袍內的人吐出一口淡淡的黑氣,像是終於做出了艱難的決定,寬大的黑袍漸漸平複下來。
下一刻,
黑袍之人出現在石壁麵前。
……
“你又來了!上回僥幸逃脫,可是仍不死心?”那石壁內竟然發出一個雄渾粗獷的聲音。
“你不必欺我,‘封天陣’內我鬥不過你們,但你們自封於內,根本無法出來。眼下在這陣外,我若不進去,你們縱是神祗亦奈何不了我!”黑袍之人似乎有些得意。
“那你來此做甚?”石壁再次發聲,這次卻是低沉堅實。
“來和你們談談。”黑袍之人似乎帶著笑意地說道。
“我們之間無話可談!要麽,入陣一戰;要麽,立刻滾!”石壁發出尖銳高亢的聲音。
“嘖嘖嘖,都數千年過去了,你們依然是這副牛脾氣,怎麽一點都不像你們的主子那麽端得住,放得開;噢!我想起來了,想必是因為,你們隻是她的一截殘體,殘破的靈魂自然隻能獲得殘缺的智慧,哈哈哈哈……”黑袍之人發出不可遏製的怪笑。
“哼!五十步笑百步,你以為你是什麽?你亦不過是一縷殘魂,否則又怎會在‘封天陣’內待不了半柱香,就奪路而逃?”石壁內有個聲音清脆地譏笑道。
“唉!也算是數千年的老鄰居,我們何必一見麵就互相嗆口?爾等是殘體,我亦是殘魂,同樣是被遺棄的靈魂,卻又是何苦?”黑袍之人突然極其悲涼地感慨道。
“你到底想說什麽?”石壁之內再次發出雄渾之聲,顯是極不耐煩。
“我來此並非圖謀不軌,隻是想跟你們做個交易。”黑袍之人淡淡道。
“你休要癡心妄想!”石壁中一個聲音堅毅地否決。
“六弟別急,且聽他如何說道。”石壁內另一個清脆的聲音想起。
……
黑袍之人凝視石壁良久微微顫抖,像是痛苦地回憶著什麽,許久才緩緩說道:
“其實,我並無意破陣,也自忖無力破陣,數千年已逝,滄海桑田,早已不複當初,還有什麽結解不開?
我不過一縷殘魂,本早該魂銷六界,隻是當年我受故主知遇之恩,將我從一寂寂無名之輩提攜成其心腹大將,他器重我,賞識我,我便決心生生世世奉他為主!
可惜,後來他鬥爭失敗了。成王敗寇,天數使然,本無話可說。可他卻被人拋棄,被人陷害,甚至被加上了無數罪名!想當初,我隨故主疏水開疆、赴湯蹈火,為這片宇宙犧牲何止千萬?可到頭來,換回的是什麽?
故主敗退,無路可逃。羞憤之下,落得個身撞不周山,魂飛魄散的下場,我當時在場觀此一幕,是何等的痛心疾首!”
黑袍之人稍稍平複內心的激動,再次看向石壁,冷笑一聲,繼續說道:
“哼!也正是自那時起,才有了你們!你們的女媧娘娘,好一個大地之母,創世之神!自殘身軀,截腸化神,加持這‘封天陣’,我承認,她的確了不起!她無愧於地母胸懷!可她選錯了人!顓頊1!這個卑鄙無恥的東西!為奪帝位,他無所不用其極!可憐我主怒令智昏,終究一錯再錯……”
石壁之內似乎有人再也聽不下去,一個雄渾的聲音打斷他的話:
“你放屁!你那主子暴戾乖張,何德稱帝?他數次驅使洪水泛濫,草菅多少無辜生靈?”
黑袍之人大怒:
“若不是你們的女媧娘娘、伏羲青帝2授意我主懲戒無知愚民,我主又何以濫發洪水?說到底,我可憐的主人就是被諸神拋棄,推出來背鍋頂罪的替罪羊!你們口口聲聲人類虛偽、貪婪,那你們自己呢?授意懲戒之時何嚐不虛偽?爭奪帝位之時又何嚐不貪婪?你們倒是說啊!”
石壁之中有人歎息:
“哎,相柳3,雖然你隻是一縷殘魂,但而今,我依然稱你為‘相將軍’,曾經的神界水官,水神‘共工’4手下頭號猛將!你亦曾經是一位天神,那麽你何嚐不知青帝和娘娘創世之艱辛?昔者,混沌破,天地開,世間本無人。人者,女媧摶土化形而成,無靈體慧識,為生存內鬥,受**擺布,若不加以規戒和引導,如何能有今天的茁壯成長?你和你的主人~水神共工,身為神官,在很多大是大非麵前,卻是看得太淺了些,以至於最終被私心困擾,犯下滔天大錯……數千年過去了,你竟還執迷麽?”
黑袍之人笑道:
“嗬嗬,當年上古十天神淪為十凶魔,到底是誰之過?天道何其不公!哪個生來就是暴戾凶殘之輩?哪個又沒有滿腔的憤怒和委屈?噢!對了,還有你們的天女和龍神!女魃5青衣獻6和龍神將軍應龍7!一個是軒轅黃帝8之親女,另一個是神界龍神,夠正統神族了吧?軒轅黃帝一聲令下,這二位天神跟我等戰個不死不休,沒錯,他們勝了,結果呢?被你們的軒轅黃帝封住退路,永世不得回返?你們笑我執迷?就算我主共工有錯,那這二位有何過錯?最後,一個不得已而入魔;另一個,嘿嘿,更慘,灰飛煙滅。”
石壁之中沉默許久,最終一個低沉的聲音問道:
“相柳,往事已矣,遠古、上古之事非我等眼界可看得清、悟得透,休要再提了。說吧,你到底想怎麽樣?”
黑袍之人一陣激動過後,淡淡道:
“我說了,我不過一縷殘魂,遊離數千年之後才得恢複神識。如今,我也不欲圖什麽,回顧生平所為,皆為了主人,他對也好,錯也好,我一心相隨,義無反顧。如今,他魂飛魄散再無可挽回。我既已記起過往種種,隻求你們將遺落於‘封天陣’內的‘共工鎬’給我,也算是給我留個念想,諒那‘共工鎬’不過是我主當年疏通水利之遺物,並非什麽絕世神器,且那物隻有功並無過,將其交給我,於你們而言並非冒天下之大不韙。
當然了,作為交易,我會為你們破除一小部分封印,如此一來,你們就不會完全被封印在陣中了,再也不必像以前那樣,隻有當妖魔邪穢靠近時才會激發感知了。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我畢竟已然大不如前,隻能破除極其微小的一部分,料以你們的能耐,一年之中,出來一個應該不甚費力,隻不過也僅僅隻能在外界待一個時辰。縱然如此,對於自封數千年的你們,也是唯一一個獲得片刻自由的機會。
言盡於此,我之所求還望諸位三思。”
石壁之中沉默了,似乎在做劇烈的鬥爭,突然有聲音說道:
“你就不怕我等出來,首先滅了你?”
黑袍之人大笑:
“滅我?哈哈!隨你們,我早就該破滅了,既然我還殘存,我就隻存對故主的感恩和思念,故而隻有這一個請求。你們若是容不得我,也隨你們,枉你們自詡清高,料也不過是無恥之輩,要動手,隨便!我受死便是!”
終於,石壁之中有個聲音歎息道:
“好吧,我等答應和你交易,不過你必須先解封印。”
黑袍之人似乎極其高興,好久才平複下來,
“這是自然,我雖已為魔,但畢竟曾經是神,還不屑做那翻臉相欺的無恥勾當!”
說罷,他腳下湧出滾滾黑氣,不斷地向那石壁上的刻畫拂去,那黑氣順著石刻軌跡緩緩漫延,直至所有壁畫都蒙上濃鬱的黑氣
……
盞茶過後,黑氣似乎完全沒於石壁之內,隻在壁刻上留下一層淡淡的黑色描邊,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覺。
黑袍之人劇烈咳喘,像是費了極大的氣力,良久,他才平複下來,淡淡道:
“好了,我已信守承諾,該你們了!”
石壁之中無人應答。
下一刻,石壁上出現一麵朦朧,之後,一個墨綠色的晶瑩小鎬頭自朦朧中飛出。
隻見,黑袍一卷,鎬頭消失不見。
“交易已畢,我走了,隻怕此番之後,我們再也無緣相見了。”
說罷,黑袍之人一閃,在密林之中消失了。
……
良久,密林之中又閃出一個黑影,急速向林外奔跑而去。
忽然,一個白發老者出現,擋住他的去路。
“我聽見林中有異,趕來查看,卻沒想到,看到的竟然是你!二十年過去了,你竟還不悔悟麽?”白發老者似乎痛心疾首,顫抖著說道。
“哼!當年我先被父母遺棄,而後又被你驅逐,我做錯了什麽?為何我眼裏的親人一個個都視我如草菅?”黑衣人亦痛苦地咆哮著。
“住口!你嗜血好殺!殘害無辜!我如何容得下你!”白發老者怒斥道。
“他們都是些虛偽無恥之輩!拋棄至親、冷漠無情、互相欺騙、互相出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恨他們,我恨這個世道!”黑衣人已然有些發狂。
“你,回頭吧……你雖生來命苦,但若一心向善,總會有苦盡甘來的一天的!”白發老者眼中閃爍著淚花道。
“回頭?哈哈哈,我為何要回頭?回來給你們再一次拋棄我的機會麽?既然這片天地要如此糟踐於我,那我便恨這世間的一切!終究,我要親手毀掉這肮髒的世道,重新構建一個完美的人世,哈哈哈!”黑衣人雙手張開,狂笑道。
白發老者怒瞪著黑衣人胸前的蛇魔印記,怒不可遏:
“你,你竟然加入魔教!去替惡魔賣命!”
黑衣人哂笑,
“惡魔?什麽是惡?什麽又是魔?虛偽!哈哈,虛偽!……”
黑衣人正待繼續說下去,突然,胸口的蛇魔印記急閃三下,像是在催促著什麽,他當下欲走,
“讓開!我不想和你動手!”
白發老者怒道:
“可我要清理門戶!我絕不能讓你再去作惡!”
說罷,白袍發老者抬手拍出一掌,一道白光急速向黑衣rén miàn門而去。
黑衣人身形高大,卻竟是極其敏捷,高高躍起一閃而過,當下也不還手,急欲奪路而逃。
白發老者哪裏肯讓,雙手齊出,無數白芒向黑衣人飛去,饒是黑衣人伸手矯健,奈何老者攻擊綿密,依然有一縷白芒“嗖”地一聲沒入胸口。
黑衣人當下受傷咳血,
“嘿嘿……好,很好!二十年前你不忍下手,二十年之後你總算下定決心要除我而後快麽?”
白發老者見其受傷,忽覺懊悔,麵色悲哀,眼神中流露出關切之色,連忙上前欲查看。不料,待其近得身前一尺之處,黑衣人突然暴起發難,抬手一拳夾帶著濃鬱黑氣直搗老者胸口,老者措不及防,一擊之下,被打飛兩丈,登時一口血氣噴出,那血漬竟然烏黑發亮,顯然是中毒了。
“爺爺!”
林中不遠處,一個小女孩悲戚的聲音響起。
人影還未到,又聽見一聲尖銳的鳥鳴響起,而後,狂風大作,一隻巨大的猛禽不知從何處如閃電般朝黑衣人衝來。
“狂鳥!”
黑衣人顯然極為恐懼,咬牙站起身,雙掌齊揮,拍出一團濃密的黑霧,便頭也不回地跑了。
那黑霧擴散極快,一眨眼功夫,已然遍布黑衣人適才落腳的整片林木。狂鳥來勢雖快,但終究慢了一拍,它亦不敢穿過黑霧,隻是在四周盤旋數圈,狂躁而暴戾地嘶鳴幾聲,便悻悻飛回。
“爺爺,你,你怎麽樣了?”仙依緊緊地抱著半跪於地的白發老者,一張小臉上已滿是淚水。
“沒,沒事。走,我們回,回家。”白發老者顯然受傷不輕。
……
草廬之內,
白發老者上衣敞開,盤坐於石床之上,在他胸口赫然印著一個漆黑的手掌印。
老者取出一截約半尺直徑的huáng sè圓木,握在手心,真氣運轉之下,隻見數縷黑氣自掌印處被吸出,不斷湧入那截圓木。
老者似劇痛難忍,奮力地咬著牙關,豆大的汗珠自他蒼老的臉龐滑過,滴在石床之上,繼而消失不見。
……
終於,黑色的掌印消失了,那截圓木卻也變得漆黑發亮,一眼看去,更像一塊烏木。
“爺爺,喝藥……”小仙依見老者驅毒成功,懸著的一顆心終於安放下來。
那石靈老者像是極其虛弱,勉強微笑著接過仙依手中的湯藥,未及喝完,便兀自躺下,合眼,沉沉地昏睡過去了……
小仙依安靜地守候在年邁的爺爺身旁,她在回憶爺爺和那黑衣人的對話,她是知道爺爺之前還收養過一個男子的,可最終為何會反目成仇?而那人又為何能對慈祥的爺爺下如此重手?
她想了很久,終於發覺自己想不透,非但如此,還感到了一種從未感受過的苦澀。
那種令人欲哭無淚的……苦澀。
1《史記·卷一·五帝本紀第一》:帝顓頊高陽者,黃帝之孫而昌意之子也。
2《三家注史記·三皇本紀》太皞庖犧氏,風姓。代燧人氏,繼天而王。母曰華胥。履大人跡於雷澤,而生庖犧於成紀。蛇身人首。有聖德。
3《左傳·昭公十七年》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
4《山海經·海外北經》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於九山。相柳之所抵,厥為澤溪。禹殺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樹五穀種。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為眾帝之台。
5《山海經·大荒北經》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妭(bá)]。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妭],雨止,遂殺蚩尤。(魃)[妭]不得複上,所居不雨。
6《山海經·大荒北經》有鍾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獻。
7《山海經·大荒東經》應龍處南極,殺蚩尤與誇父,不得複上。故下數旱,旱而為應龍之狀。
8《史記·五帝本記》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軒轅,黃帝居於軒轅之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