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何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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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

    三河鎮東,

    李家內宅。

    ……

    翩兒顫顫巍巍地接過司辰遞來的“封魂瓶”。

    盡管她自認為做足了準備,然而在揭開瓶口封印的那一刹那,她仍顫抖得幾乎要將瓶子摔落在地。好在司辰及時彈出一團真氣,托住了她纖細的雙手。

    ……

    皎潔的月光下,一縷柔和的白氣緩緩從瓶口升起,並不斷拉長,開始圍著翩兒繞圈,整整九圈之後,那縷綿綿的白氣才徹底脫離白瓶。

    翩兒恬靜地微笑著,繼而慢慢閉上了眼,仿佛要更真切地去感受摯愛給予的不一樣的“擁抱”。

    最後,白氣緩緩離開,在眾人眼前匯聚成一個清晰的人形。

    “翩兒……”

    李固溫柔地笑著,顯然,他已經極力在掩飾心中的苦澀,隻是,那個笑意終究帶著無法抹去的淒涼。

    “李郎,我……”

    翩兒太過激動,

    以至於,她根本不知道如何用言語去表達;

    以至於,她竟情不自禁地去擁抱,

    結果……伸手入懷的,卻是一連漣漪。

    “翩兒,終究是我辜負了你,如果有來生,我……”

    “不!我不要什麽來生!我隻要眼下,我隻要眼下……嗚嗚……”

    “眼下……唉,這也許就是我的命……你,你忘了我吧!”

    “不!我寧可形神俱滅也不要忘記你!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不要……”

    ……

    楚恒嶽是第一個轉過身去的,一種莫名的悲哀瞬間便席卷了他魁梧的身軀。他有勇氣以英雄無畏的姿態麵對任何凶魔惡靈,可麵對這人世間的生離死別,他第一次感到彷徨和無助。

    ……

    釋心目光祥和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他突然想到了往生和極樂,佛說生和死都是起點而不是終點,都隻是輪回的一個過程或一個階段。輪回的終點是極樂淨土,那是一個無欲無求的完美境界,可對於這紅塵俗世的終生而言,究竟什麽是樂?什麽又是苦?

    李固和翩兒,一人一妖,生來便是苦,如今分開亦是苦,若要兩兩相忘更是苦上加苦,一直都在痛苦地掙紮著,反而隻有相戀相守的短暫時光是快樂的,以至於可以用生生世世的代價去換取片刻的幸福。輪回,若是一味地在重複痛苦,又如何才能達到極樂淨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究竟哪裏才是岸?

    想著想著,他仿佛感悟到了什麽,可就在要漸漸清晰的時候,又總是差那麽一絲一縷。最終,他還是放棄了,這才發覺不知不覺間已然大汗淋漓。

    ……

    司辰麵無表情,他亦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他首先想到了為愛入世的水冰琳;而後想到了仇恨牽絆的相柳;甚至想到了被邪力侵蝕的丁望塵;還有眼前的翩兒和李固;當然,還有他們自己……他們原本都是無牽掛的,有的因為愛,有的因為恨,有的因為怨,有的因為癡,有的是因為信念……總而言之,最終,都纏上了無盡的牽絆,若要溯本追源,所有人似乎都最初沒有錯?那麽錯在哪?是什麽導致了他們背離自己的初心?……然而,他發現,自己想不透。

    唯一沒有陷入迷茫的人是柳寒衣,隻因為他此刻正凝神在掐指算卦……

    “咦?不對吖!”

    柳寒衣算到怪異之處,竟然情不自禁脫口未出,以至於眾人皆從糾纏的思緒中驚醒。

    楚恒嶽不奈道:“臭道士別神神叨叨的,什麽不對了?”

    柳寒衣皺眉道:“我剛才以易經八卦推算李固此去之事,卦象明明為‘澤風大過’1,並非絕地啊!”

    楚恒嶽不奈道:“我說道士,你這時候拿人開涮可不地道!”

    柳寒衣白他一眼,正色道:“你說呢?眼下豈是開玩笑的時候!”

    司辰亦皺眉問道:“你是說,尚有轉機?”

    楚恒嶽聞言大驚,“別賣關子,到底怎麽個說法?”

    翩兒和李固亦巴巴地望著司辰和柳寒衣,眼神中露出無限期望。

    司辰微笑道:

    “該卦內外各一個陰爻,中間四個陽爻,兩頭的負擔太重,故叫‘大過’。上澤下木,木被水淹,是不尋常的象征,故為‘大過’。大過卦是個大坎卦,有大的危難、大的陷阱、大的過失,要渡過這關,必須有柔順、喜悅的心情。”

    釋心見楚恒嶽仍一臉迷茫,笑而解釋道:

    “坎卦並非至凶,此卦雖大過壓頂,然仍留有一線生機,全看其人心誌和造化也,若堅守本心,契而不舍,熬過劫難自然坎退利亨!”

    翩兒和李固登時大喜,然而片刻後又陷入迷茫。

    釋心笑道:

    “李施主心誌堅韌,危難之時仍能固持善心,於魔妄邊緣懸崖勒馬,世所罕見;翩兒姑娘情深義重,精靈之中亦難覓其一。我料你二人欲度過此劫,關鍵必在夫妻同心!

    而今李施主肉身已滅,魂魄之軀不宜滯留人間,待貧僧為你超度往生,從此,你二人雖陰陽兩隔,但隻要初心不忘,劫難很快便會過去,分別必是暫時的。就是不知你二人可相信我等,又是否有足夠信心去麵對這隨之而來的分離?”

    翩兒和李固轉身相對,二人深情凝視著對方。

    雖然托著一片虛無,翩兒仍然笑顏如花,仿佛將鎮東花田間所有的明媚匯聚於一處。

    李固一臉溫柔,目光清澈如山澗清泉,嘴角揚起一個深情的笑。

    “我們有信心!”

    二人異口同聲地說道,話音雖不大,卻如金石般,字字敲打在司辰等人的心頭。

    ……

    是夜,

    釋心打坐誦經,就在院落之內超度了李固的亡魂。

    自始自終,翩兒都沒有再落一滴淚,反而就那麽幸福地笑著,看著心愛之人緩緩消失在空氣中。李固也是一臉深情,仿佛充滿了信心去麵對即將進入的森森鬼府。

    司辰突然覺得好輕鬆,人生苦短數十載,所求為何?至情至愛,得一人真心相慰,與那人癡心相守,足矣!真情所至,又豈是時空變換可以阻隔?

    ……

    翌日,清晨。

    司辰等人在鎮口與翩兒辭別。

    ……

    “司辰大哥,你們此去可是要繼續向南?”

    “正是,我們要去跟其他同道匯合。”

    “四位大恩,小女子無以為報,隻有這精心釀製的‘百花精蜜’相贈,哥哥們此去南疆深處,必然經過山林沼澤,那十萬大山之中更是瘴氣遍布,危機四伏,這‘百花精蜜’可保四位哥哥免受瘴毒侵蝕。翩兒隻能在此默默為哥哥們祈福禱告,望哥哥們披荊斬棘、平安歸來!”

    “翩兒,多謝。你也要多多保重,李固一定會歸來與你團聚的!”

    “嗯,我對他有信心!對你們也有信心!”

    “好,那我們就告辭了!”

    “哥哥們再見!”

    “珍重,再見!”

    ……

    離開三河鎮以後,司辰等人沿著赤水一路禦空向東南行,一個時辰之內已然達到“蒼梧野”2,進入這片區域之後,漫天濃密的雲層和霧氣使得根本難辨方位和景象,眾人隻得落地步行。

    ……

    “你們快來看!這裏似乎有交戰的痕跡!”楚恒嶽走在前頭,突然從一棵巨大的古樹之後探出個腦袋高聲叫到。

    司辰等人連忙趕來查看。

    “這,似乎是‘蓬萊仙宮’的雷擊之術形成的紫灼痕跡!”柳寒衣細細地撚著焦枯的樹皮說道。

    “不錯!你們看,那邊也有‘君子堂’經文印刻的痕跡,還有‘流光閣’的無形劍痕。從這淩亂的痕跡看來,他們一定是在這密林之中遇到了伏擊。”釋心抬手指向遠方幾顆巨木。

    司辰四處查看一圈後,向釋心三人說道:

    “若典籍記載無誤的話,我們當前所處的地界應該是南疆中北部的‘蒼梧野’。據《風物誌》描述,‘蒼梧野’南北縱橫、東西延伸均超過四百裏地,勢錯綜複雜,密林高聳、沼澤遍地、霧瘴繚繞、異獸繁多,我等漫無邊際地尋找恐怕極其不易。眼下這痕跡顯示的信息至少有三點,其一,他們在經過此地以前還是結伴同行;其二,於此處遭受伏擊之後,他們至少分為兩路突圍,一路東南,一路西南;其三,他們突圍之下仍然選擇南去,則說明伏擊者雖然勢大,但並不難纏,所以他們繼續追查下去了。”

    柳寒衣笑道:

    “不錯!眼下,我們隻需兵分兩路,沿著蹤跡追查下去,應該遲早會與他們回合。不如我和司辰往西南而去,釋心和恒嶽往東南而去,無論是否找到他們,我們約定走出‘蒼梧野’後往正南方匯合,到時看情況再行商議。”

    釋心和楚恒嶽回答道:“好!即刻出發!”

    司辰抬手攔住楚恒嶽,笑道:“且慢!這個,你們拿著!”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卻是翩兒所贈的‘百花精蜜’。

    楚恒嶽皺眉,“還是你們帶著吧,我們不用!”

    司辰手快,一把塞進楚恒嶽腰間,“拿著!我還有這個!”

    楚恒嶽疑惑地瞧了瞧司辰手中揚起的huáng sè小包,登時醒悟:

    原來,那是從‘靈山’帶出來的‘廣木香’,上次在三河鎮,翩兒為自己驅毒時並未用完,還餘大半包,當即笑道:

    “嘿嘿!看來無論什麽靈株仙草,多多益善總歸沒錯的!”

    柳寒衣白他一眼,

    “這南疆之中,珍奇異寶不勝枚舉,若你有緣,可別忘了順手給哥幾個來個‘多多益善’!”

    楚恒嶽登時怪笑:

    “好你個道士,這檔子你的‘水利萬物而不爭’哪去了?”

    柳寒衣故作高深道: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既是天材地寶如何棄之不用?”

    楚恒嶽笑道:

    “好你個偽道學,如此解釋,隻怕也是別出心裁了吧?”

    司辰無奈地打斷他們,

    “行了,趕緊出發吧!”

    ……

    且說四人分開之後,司辰和柳寒衣一路向西南方向而來,才行進不足三裏便遇上了麻煩。

    一頭棕黑色的熊羆嘶吼一聲,突然從密林之中衝出,虎視眈眈地盯著司辰和柳寒衣。

    這熊羆雙目血紅,氣勢駭人,獠牙直有尺許長,渾身長滿棕黑針刺,竟還透著一股濃烈的妖氣。

    “好久沒有吃人肉了!哈哈哈!”一個粗糙的音聲傳來,司辰和柳寒衣不由驚訝。

    “你竟然快修煉成妖?”司辰有些不信。

    “哼!何足為其,這南疆之中地脈豐足,修煉成妖算什麽,就是修煉成精的也有!爾等年紀輕輕就前來送死,嘿嘿,早晚也是別人腹中之物,不如現在就便宜了我吧?”說話間,熊羆貪婪的大口竟然淌出一縷腥臭的唾沫。

    柳寒衣笑道:

    “你就如此肯定,我等已是你口中美食?我倒覺得你更像是送shàng mén的絕佳坐騎。”

    熊羆大怒,人立而起,竟然足足有兩丈高,

    “小子,你激怒我了!”

    說罷,它抬起如粗壯的前爪便向柳寒衣和司辰拍來。

    那巨大的獸爪看似笨重卻迅捷異常,揮舞之下竟然騰起一陣黑色妖風,登時把二人籠罩在黑壓壓的掌風之下。

    “砰!”

    一聲巨響,地麵顫抖,古木晃動。

    司辰和柳寒衣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那片空地上隻留下一個深深的掌坑。

    突然一青一白兩道靈光如閃電般分別從熊羆的頭頂和背後襲來。

    那熊羆倒也機靈,一擊之下便知對方道行匪淺,明知躲閃不及,無奈之下竟然低頭打滾,欲以後背厚實的皮肉抵擋這致命的襲擊。

    然而,它畢竟是獸類,雖幾乎成妖,卻始終差了一步。

    “嗷!”

    一陣淒厲的怒吼之後,濺起兩道猩紅的血光。

    “饒命!饒命!”

    熊羆匍匐在地上,不斷地顫抖著,它的左眼已變成一個拳頭大小的血洞,後臀之上一片血肉模糊,身前和身後各一攤血紅,一顆眼球,一截熊尾靜靜地躺在血泊裏,還不斷蒸騰著淡淡的妖氣。

    ……

    “如何?現下可願意作我二人的‘坐騎’了?”柳寒衣似笑非笑地問道。

    “我,我願意,隻求,二位,饒……饒我一命!”熊羆氣喘籲籲地哀求道。

    “很好!我來問你,之前可否有一路修真之人向西南而去?”

    “有!我本在林中睡覺,聽到打鬥聲才出來查看,等我出來時,他們正好離開,隻依稀看見他們的背影。我追不上,隻得把沿途發現的殘碎屍體吃了,但覺意猶未盡,這才一路向此處走來,以為可以……”

    “以為可以撿些弱小的修真者充饑吧?”

    “額,是……是的。”

    “那被你吃掉的那些碎屍是什麽打扮?”

    “說不清,但看服飾好像是南疆特有的黑藍粗布,料想並不是中原人。”

    “噢?你可說的屬實?”

    “我不敢騙你們!你們如若不信,帶我捶搗腹囊,吐出一些布塊給你們瞧瞧……”

    “別!別!額……好吧,頭前帶路!”

    “好!”

    ……

    密林之中,司辰和柳寒衣跟在降伏熊羆之後繼續向霧霾濃密之處前進,身後隻留下尚有餘溫的血腥和淡淡的妖氣。

    ……

    1《易經》

    2《山海經·大荒南經》赤水之東有蒼梧之野,舜與叔均之所葬也。爰有文貝、離俞、[丘鳥]久、鷹賈、委維、熊、羆、象、虎、豹狼、視肉。

    3《道德經》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