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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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唐的誤會,完全是因為荒唐的人。



    看見這樣的情景,何大魔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揮動著手中的棍子隨意敲去,短刀還未刺入劉長真,家主就被一棍子打飛,接下來一聲聲慘叫連綿響起,不斷有人倒下,他們臨死前都驚恐地睜大眼睛想要尋找棍子的蹤跡,當然,他們找不到。



    頃刻間,所有的人都被殺死,隻留下還驚慌閉目等著被家主殺死的劉長真。



    慘叫聲響起時,劉長真還不敢睜眼,隻是接下來的死寂一片和自己的安然無恙讓他十分詫異。



    察覺到不同尋常的劉長真睜開雙眼。



    他癡傻呆在原地,突然渾身一抖,一下子緩過勁來。



    本來主脈成功反撲,該死的應該是自己,可是現在,除了自己以外,無論主脈還是旁支,全都死去。



    宣城劉家被滅門了,稀裏糊塗就被滅門了,不隻是主脈,還有自己身在的旁脈。



    這人是誰?



    雨在此時落下,衝刷著血跡,似乎想要幫助何大魔清洗shā rén的痕跡,但是轟隆隆的雷聲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是人這場慘案。



    隻是沒有人會察覺。



    劉長真跪坐在地上,渾身濕透,雨水浸濕的衣裳讓他直不起身來。



    他已經弄不清楚是自己被別人救了,還是自己家族被人滅門,他弄不清楚自己是該報仇還是報恩,下意識地四下看去,曾經的族人睜大眼睛望著他,那眼神仿佛在說著什麽,說著他一輩子都不願意讀懂的什麽。



    何大魔看著嚇傻的劉長真,心想不會這個人和我一樣也是傻子吧?



    他露出別扭的癡傻笑容,朝著劉長真伸出一隻手。



    劉長真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一股熱力從何大魔手上傳來。



    “來,他們都是壞人,你跟我走吧。”何大魔說得有點模糊,但是劉長真模模糊糊地聽懂了,他也實在沒有別處可以去了,呆呆地隨著何大魔走了,走往青雲山。



    從此以後,我就是你師傅,你就是我弟子。



    何大魔帶著一名少年入山。



    ……



    青雲山,那是一座荒山,陡峭得很,高聳入雲。



    名字是當地一位熱愛攀登的人取的,他說青雲山高聳入青雲,不如就叫青雲山吧,他天天都要去攀登青雲山,這股子熱愛勁頭帶動了附近的村民,人們爭相來此攀岩取樂。隻是後來有一天,他失足跌下山,摔死了,死在很多rén miàn前,那血就和青雲山的熱鬧一樣,漸漸散失了溫熱。



    當地習俗以此為不祥之征,久而久之,青雲山漸漸沒有了人蹤,顯得荒涼無比。



    無人再識青雲山。



    隻是後來有一天,一個傻子登上這座高山,從此青雲不孤單。



    山上多猛獸,夜裏有狼嘯月,人蹤滅絕。



    何大魔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苦修多年的。



    青雲山下有一條河,河順著青雲山旁地勢流下,這正是汛期,水勢有點點急,除此之外,還要介紹的是,這河啊,是從極北雪原流經青雲奔向東海的。



    天色已晚,楊柳傍岸,濃濃夜色中看不清花紅柳綠,隻有漁火人煙星星點點。



    何大魔拉著劉長真上了一條烏篷船,他終於收了一個弟子,心裏很快活,不免想快點回到青雲山——他早就把那裏當做自己的家了,至於回家怎麽最快?當然就是坐船,沿著水路可夜行千裏。



    劉長真在烏篷船上,在夜色中,聽聞潺潺水聲,卻還在發著愣,一是對於自身處境仍有迷茫,二則是這船。



    船頭朝著上遊,可是逆流的船怎麽可能遊往上遊?逆流而上這個成語可從來都不是用來形容船的。



    “師傅。”劉長真下意識地想提醒何大魔,不自覺地叫了他師傅。



    這算是劉長真第一次喊何大魔師傅。



    蓬外的何大魔聽見了,興高采烈地答應了一聲:“乖徒兒!”隻見他雙手持棍,長棍當槳用,左右開弓揮舞生風,船隻逆流而上!



    是他!是何大魔!



    風在嗚嗚地吹,吹得格外動情,格外大聲。



    晚風吹在人身上,涼爽無比,暢快無比!



    “哈哈!”何大魔笑得多麽開心,多麽爽快,笑聲震起大浪,水升起來又落下,淋濕何大魔的衣服,何大魔擦擦臉,那裏還有他笑出的眼淚。



    劉長真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這個人是傻子,是他師傅,是個絕世天才,三位一體。



    船兒行了一夜,淩晨時分,船兒行駛到青雲山腳,兩人上了青雲山。



    從此以後,青雲山上又多了一對師徒。



    ……



    師傅教一個傻子已經夠嗆了,若是讓傻子來教徒弟那又如何?



    傻子教得來徒弟嗎?



    我們承認何大魔天資確實蓋世,可是天資高並不意味著能夠教出好的徒弟,更何況何大魔的腦袋確實不如常人那麽靈光,即使他已然具備了半仙之體。



    凡間修行以武入道,修道的頂點無非是破碎虛空飛升成仙,何大魔用了一輩子修習武技,離成仙隻差最後一步,雖然未能成仙,但是卻具備了半仙之體,這就是何大魔雖然從未修習過輕功與內力,卻依然有強大的速度與氣勁。



    半仙之體也讓何大魔腦顱開竅,隻是他的人生伴隨著嘲笑與習武,還有後期的來自世人的敬畏,他——依然是一個不通人事的傻子。



    那麽這樣一個傻子究竟會不會教習武功?



    多年後劉長真主掌江湖的局麵卻證實了何大魔教出了一代天驕。



    那讓我們看看傻子何大魔是怎麽教他徒弟劉長真的。



    一切從劉長真上山的那一天說起。



    何大魔帶著劉長真登頂青雲山,什麽也沒說。隻是持著劍走向了劉長真,劉長真就開始沒緣由地跑起來。



    何大魔在青雲山上修了二十年劍法,然後縱橫了江湖十年,思來想去,他卻隻會一式劍法,他這一劍法練到了極致,就算他後來觸類旁通耍出一套棍法,他反而不知道如何教劉長真這套棍法,因為他也無法形容這套棍法,隻能隨心意發,不能明言,自然無法教習。



    如果劉長真認真學習劍法的話,也許十年或二十年後,青雲山將出山兩位劍法無匹的殺仙。



    但實際上,每當何大魔握劍走向劉長真的時候,劉長真都以為何大魔發了狂要殺自己,畢竟是一個傻子,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想什麽,劉長真因為忌憚這一點所以二話不說直接跑路,何大魔人傻嘴笨解釋不清楚,隻能跟在劉長真身後追。



    宣城劉家的輕功是一絕,劉長真施展開來,能日行千裏。何大魔苦修劍法,對於輕功一竅不通,一開始竟然追不上劉長真。



    可是劉長真也跑不掉,他能跑去哪裏?青雲山也就這麽大,山下?



    不,山下是一場噩夢。



    



    每次跑到何大魔不願追了之後,劉長真就會停下來,但還呆在青雲山上不走,住在何大魔自己建的小木屋裏,什麽時候何大魔又握劍想要教劉長真劍法的時候,劉長真又是撒腿就跑。



    何大魔沒有解釋,劉長真也沒有詢問。



    就這樣,他們達成了一種奇怪的默契。



    就這樣,他們一追一跑就是十年。



    十年後,劉長真竟然練出一身絕世輕功!



    世間巧事是真巧。



    沒人能想到何大魔這個傻子雖然智商愚笨但是根骨奇佳,能讓他修成半仙之體,甚至可以說是人間唯一真仙!



    何大魔可是近仙啊,他如何追不上一名凡人?就算一開始不懂輕功,他的半仙之體給他帶來的威力可不止劍法!還有超絕的輕功和內力!他不過是讓著他罷了,因為他發現了劉長真的絕世天資。



    何大魔的修煉方法自然隻適用於絕世的天才,若不是絕世天才,縱然天資很高,究其一生之力,也難在武功、輕功或內功中修煉一門至近仙的地步。而隻要近仙獲得了半仙之體,那麽半仙之體又會彌補所修之外的強大,也就是說在這三門修行之路上選擇一條路走到底,走成仙人,那麽半仙之體會大大提高其他兩門修行之法。



    巧的是劉長真也是這樣的絕世天才。



    他用這十年專心修煉輕功,十年後,劉長真的輕功登峰造極,從青雲山躍下後,能點步疾行於水麵之上,能於山腳踏步似鳥飛至青雲山頂。



    就像傳說中的仙人一樣——或者就是仙人一樣可以騰雲駕霧。



    劉長真騰的是青雲。



    青雲山兩代人間真仙!



    



    對於何大魔,劉長真恨嗎?不恨,他誰都不恨,他反而怪自己。



    他每當回想起那一個夜晚,突然覺得,他心不安。他要求一個心安。  



    劉長真修為已到,在何大魔的默許之下,劉長真開始了他的江湖行。



    當江湖人聽說他是從青雲山上下來時,他們的臉色都很難看。



    青雲山原本默默無名,除了熱愛攀登的人知道它的名字,而且現在就連攀登的人都沒有了……但是青雲山還是魔名遠揚,因為何大魔這個名字,而這個名字,是江湖中的禁忌。



    他肆意屠殺江湖人士,而且其中多是江湖中威望深重的人物,甚至有曾經差點主掌江湖的武宗陳欲孽,這些人的敬仰者不計其數,就因為這個原因,何大魔的魔名足夠恐怖邪惡了。



    犯下如此殺孽,何大魔本來該受到江湖正道人士的合力圍剿,但是轉眼間何大魔又滅了魔道老巢,將魔道打得支零破碎,可以說是消除了江湖大患,如此驚天大舉,要讓正道人士如何出手?所以真要給何大魔下一個定義,他隻是遊離在正魔兩道的人士,亦正亦邪。



    何大魔是個傻子不通世事。而且就算他想要去接受人間觀念,也沒有人能夠讓他明白這些最基本的道理,因為他是天下第一的何大魔,他不懂人要靠隊站,人要有明確的立場,模棱兩可隻會讓其他勢力不快,這樣將與世界為敵,他不懂這麽多,而且他也不需要懂這麽多,他一個人可以獨抗全世界,沒人敢惹他,而且從大破魔教大陣之後,他也不再主動惹別人,昔日該報的仇都報了,徒弟也收了,他隻想教徒弟和繼續修習,過去恩怨過去功過也不會有人再來清算。



    可是劉長真不像何大魔不管他人看法,他代表青雲山,要平息曾經傻子犯下的罪孽(即使有功可以相抵)。



    他也不是傻子,懂得人要靠隊站才能站得穩,哪怕是有何大魔和他自己在,青雲山足夠安穩,他還是要求一個心安。



    於是在江湖中闖蕩的時候,一言不合,他是拔腿就跑的——這世間已經沒有人能夠追上他了,他的輕功已經到了近似仙的境界,就算是同為近仙的何大魔也早已追不上他了,何大魔主修的是劍法,是武功,在輕功上可不如劉長真一樣得心應手。



    結果江湖人送劉長真一個“長腿”的諷號。



    劉長真可不在意,他的這種所作所為讓江湖看清楚了他的態度,自然也看見了青雲山的態度,不再隨意殺伐,這算是緩和了江湖人士與何大魔的緊張關係。



    之後劉長真再以玲瓏手段與江湖各勢力來往,終於讓江湖承認了青雲山。



    劉長真的江湖遊曆結束後,他又回到了青雲山上。



    這時候,江湖已經開始有了改變,青雲山不再被當做禁忌,漸漸有人上山拜師——何大魔武功不用多說,就算是劉長真,人們譏諷的也隻是他愛逃的作風,對於他的武功也是心悅誠服的。



    這兩個人的武功擺在這裏,難免有人會動心不已。



    有人第一個吃了螃蟹,接二連三地,很多人都來青雲山拜師學武。



    青雲山上漸漸有了人煙,前來拜師者日益增長,青雲山竟然在短短幾年間成為大型門派!



    何大魔為求清淨,在青雲後山上用劍削出一座石殿,設為禁地不準人來往,他要在此苦修。



    沒人知道何大魔還想苦修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了,在沒有見過何大魔shā rén的年輕一代眼中,他隻是一個被人能捧上天的傻老頭罷了。



    理解何大魔的隻有劉長真一人。



    他們兩人都隻是近似仙的境界,可從來沒有到達。



    修煉無止境,彼岸難渡。



    所以劉長真能充分理解,踏出最後一步的yòu huò。



    隻是劉長真還是和何大魔不同的。



    何大魔真正做到了一心修煉,絕不分心的地步,可是劉長真沒有,他尚有一顆紅塵之心。



    見青雲山已經自成一派,他暫時撒手不管了,再次步入紅塵。



    也許是紅塵心思不滅,也許是修煉許久想要出來走一走,總之劉長真這一次的遊曆和初次下山不同,他做了很多推動曆史的事。



    這一次,他走了很久,也走了很遠。



    對於君子來說,廟堂是近,而江湖是遠。



    而對於草莽來說,江湖是近,廟堂自然遠之又遠。



    劉長真一介草莽,廟堂離他很遠。



    他這次走了很遠,便是上了那高高遠遠廟堂。



    朝廷,獨立江湖之外的一方最強大的勢力。



    上古蠻荒五部潦水部的千年王朝,大潦王朝!



    



    老皇帝駕崩了,新皇繼位,是老皇帝的長子,安葬之事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天下大赦,按照律例天下人要守孝三月,禁止煙火,皇族也不例外。



    本來以為日子會按照往常的計劃一樣平平淡淡地過去,皇帝駕崩隻是掀起一段時間的波瀾,可是沒想到驚濤駭浪就在這個時候澎湃而至。



    大潦夫子,在赴朝事的路上遭到刺殺!



    夫子是大潦的至寶,是大潦安定的象征,他教化百姓推崇儒家學術,使得百姓明智大開,天下太平,如此人物竟然遭到了刺殺!



    索性夫子無事,刺殺者的身份也追查到了,乃是東瀛國的皇族派遣來的刺客,新皇大怒,以雷霆手段滅了東瀛小國的皇族皇禦一氏,扶植神道一族上位。



    本來以為夫子遇刺一事就此有了一個了結,沒想到的事,夫子在此時以受傷頗重,恐無力參與朝政之事為由,請求致仕。



    新皇帝十分體諒,同意夫子致仕,雖然夫子在朝中沒有官職,但是大小朝政都有參與,而且話語權頗重,雖然大潦首輔一職無人而且夫子明言自己無心為官,但是百官皆視夫子為首輔。



    那麽夫子一去,大潦首輔是何人?



    不久後,夫子的學生張居中任職首輔。



    夫子二十餘歲便已成杭都書院院長,門下得意弟子七十二人,不想這張居中竟然不出自這七十二人之中。



    不得了啊,夫子門下得意弟子竟然有七十三人



    此時回到書院安心“養病”的夫子也不管外界的聲音,自得地飲茶讀書。



    有人叩門,還有聲音恭敬道:“學生前來探病。”



    門一開,走進來九人,這些人中,不止張居中,其餘八人也不屬於那七十二人之列。



    實際上,這九人才是夫子真正得意的弟子。



    因為夫子萬法皆通,那七十二人隻是得了夫子道理真傳,夫子真正的本事,不光是道理,還有很多很多。



    “夫子,難道是”張居中朝皇城方向望了一眼,暗有所指。



    夫子笑道:“確實是有許些醃臢事,想必你們也能看出來。”



    “既然如此!夫子何必忍氣吞聲?”有人冷然道。



    “你可別亂搞!”那人旁邊一名女子攔住他站起來的衝動。



    那人被攔住,自然沒有亂搞,眾人皆看向夫子,不知夫子是何意。



    “天下之力,終不可抗。”夫子隻說了一句。



    “如何是天下?”先前衝動那人喝道。



    “弟子明白了。”張居中看著夫子的表情,麵色變了數遍,道。



    夫子臉上是苦笑。



    有人奪門而出,有人追出阻攔,有人低頭不語,有人事不關己



    “唉,你們都走吧。”夫子起身拿出一張棋盤,在眾弟子推出後,開始落子。



    夫子在下棋,下一盤好大的棋,隻是,他隻有九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