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霧起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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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塞的長夜,漆黑的靜謐。一輪孤月低懸在看不到邊際的地平線上,冷冷的照出遙遠黝黑的山脈,烏藍的夜空中連瑟瑟發抖的寒星都難以尋覓。草原的邊界,遼闊的密布著細石的大地上卻傳來密如鼓點的馬蹄聲,一人一馬的身影越來越近,人和馬的上身也都穩如靜謐的黑夜,那匹高頭大馬的四肢如飛,人馬奔馳如電。



    ——正是秦思。



    他低低的伏在馬背上避開刺骨的寒冷,馬蹄敲擊地麵的聲音和秦思鞭策駿馬的聲音都如鋼鐵一般的堅定。



    和三師兄分別後秦思就沒有耽擱,一路往南奔馳。好在三師兄留給的盤纏太富裕了,一路人馬都吃得飽、歇的好,所以來路比去程節省了快一半的時間。而越向南,天氣、人氣都更好一些,仿佛人跑的比寒冬的天氣還要快了一步。這段路程秦思很熟悉,雖然很遠但是人稀罕至,因此他上半夜休息,下半夜出發,等到快天亮的時候,應該就差不多走完了。



    籲!秦思勒馬停步,人馬都氣喘籲籲的。



    不遠處是兩座山,山間是那條不怎麽好走的穀道,這裏秦思就更熟悉了——就是他遇到蕭溶溶、蕭晚晴姐妹倆還有那位牛皮吹上天的大忽悠王彪格表哥的地方了。



    秦思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人和馬都低垂著頭,慢慢的走上那條山間穀道來。想到蕭溶溶的溫婉,蕭晚晴的俏皮,還有那個模糊而美妙的朦朧之夜,秦思的心裏真是充滿了夢想幻滅般的情懷。



    “不必去了吧!”秦思這樣想著,發覺四周暗淡了下來,他抬頭望去,原來是山上一顆頗高的樹擋住了月光,投下一地奇幻的葉影——就像少男少女之間搖曳、斑駁卻煥發的青春之戀。



    “還是去吧?”秦思總覺得和蕭家姐妹有著鬱鬱的心結,需要他去還願或者,去了結。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胯下的馬卻仿佛還記得那個地方的好,識途的往蕭家山莊的方向不緊不慢的踱了過去。



    秦思一想到自己的破gua之夜就花容失色、芳心抽搐,沒法再想,轉念又想到晚上吃的那五大碗白麵,仿佛自己腦子裏都是和麵時那滑白細膩的麵粉,這樣還單純點兒,然而曖昧的月色又如水一般侵入了他,把腦子裏的麵粉變成了漿糊,再次令他昏昏沉沉。



    想正事!想大事!!秦思使勁搖晃了一下自己。他想起自己的三個師兄來,記得自己剛被師父浩寥真人領進天門的時候,還是個拖鼻涕的男孩,三個師兄對他關心異常,沒幾天就張羅著從外麵偷了一隻雞,用大鍋燉了要給他改善生活,他呆呆的看著師兄們撕著師父的書卷燒火燉湯,覺得溫暖而開心。想到這裏,秦思不自然的笑了一下——後麵開心了沒幾分鍾,就記得二師兄狼奔豕突的跑過來,朝他大喊一聲:“接鍋!”就把沉甸甸的鐵鍋放在自己手上了,而後三個師兄莫名其妙的就不見了,再就聽到師父氣急敗壞的叫罵進來,掀起自己的屁股就是一頓暴揍……



    秦思搖晃了一下屁股,差點從馬背上掉下來。那西北的寶駒輕蔑的回首看了一眼自己的主人,聳了一下馬屁股又把秦思扶正了回來……



    想到這裏,秦思又不禁回想起三師兄來。多虧了他,讓自己暫時擺脫了落泊的窘境。其實三師兄以前也活潑灑脫的翩翩少年,若不是經曆那次深愛之人的變故,恐怕也不會變得這樣冷漠和刻板。在那之後,三師兄林文性情大變,顯得和其他師兄格格不入,他仿佛認為一切都應該有規矩,有要求,這樣才安全,才不會有變故,而他自己就應該是保護這個能保護所有人的規矩的衛道者,因此勤學苦練,不久就達到了浩天功的第七層。雖然如此,三師兄對自己卻絲毫不減關愛,



    記得有一次在和林文練完武功之後,他又試探的問了林文那件事情——他當時已經進入青春,實在是很好奇的——三師兄沉默良久,頗有所指的對他說:“老四,這對武功不是好事,你看老大,他的性格必然為情所累,因為深情很苦。”他當然的又問,那麽,二哥呢?“多情更苦。”林文笑著搖了搖頭。那麽,你呢?秦思再問。“你必不能學我當初,而應該學我現在。記著,唯有太上忘情,才能提升武學修為的境界!”此言猶在耳畔,而自己呢,哪怕是浩天功第六層亢龍有悔,也隻能勉強的達到,聽師兄們的意思,這次天門一定要麵臨大敵了,可自己這樣的功夫又能幫助多少呢?



    ……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不覺的月已西沉,東方魚肚白亮。秦思皺皺眉頭,是前方天空的火燒雲麽?這紅亮的有些異樣,而空氣中正連續不斷的傳來草木焚燒的氣味。



    蕭家有變故?!秦思慌了思想,顧不得潛伏就拍馬疾奔。



    清晨的寒露中,刺鼻的煙熏味道越來越濃,四寂無人的邊塞越來越能聽得見馬鳴和人聲。秦思的心往下沉了下去,雙目決眥欲裂的用梨花鞭抽打著馬,悶著聲往前衝。



    有些事情是人但願不如所料的,以為未必竟如所料的,這樣的事,每每卻恰如所料。



    秦思看到了。那曾經偌大的蕭家山莊已經被焚毀,隻看到圮倒的殘垣斷壁,和多處還在燒著的野火,整個山莊已經成了一大塊黑炭,躺臥在寧靜和熙的清晨裏。



    這應該是昨夜的事,秦思來遲了一步。



    秦思兩眼發愣,張著口沒有發出一句聲音,也沒有看到還舉著火把的一群馬賊。



    然而他們顯然已經發現了他。慢慢的、密密的圍了上來。



    秦思下馬,眼睛仍然死死的看著燒毀的屋宇。那群人也下馬,紛紛拔出刀來,眼睛仍然死死的看著秦思。



    “你是誰?蕭家的人嗎?!”一名身穿羊皮大襖的黑臉大漢往前一步,拿刀指著秦思。



    秦思慢慢的瞪著他,這人的臉和身材,他有點印象,很像……很像他那時候送蕭家姐妹時結果那兩個賊寇!



    “在這穀道上,你可知道得罪我們謝家兄弟的後果?”



    秦思想到在殺死那謝家兄弟前,他們說的這句話,震的他身形直晃,連站都站不穩了。



    “你們是謝家兄弟?”秦思喃喃的問到,眼淚已經儲滿了眼眶。



    “不錯!”那人陰笑一聲:“我就是謝老大!你走不了了,和這些人一樣,都要拿頭祭我兄弟!”他拿刀向馬匹圍著的地方一指——



    那是一堆死人。燒死的,砍死的,馬踏死的都有。秦思看到了蕭溶溶,美麗的臉上粘著黑灰,嘴角滲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謝老大的人聽到秦思嗥叫一聲,再看時,秦思的人已經在那堆屍體裏抱起了蕭溶溶,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麽從包圍裏過去的。



    “人是我殺的!人是我殺的!!為什麽?為什麽??”秦思猛烈的搖著腦袋吼道,眼淚迸向四方,他的聲音就像一隻受傷的豺狼。



    “你殺的?!好!”謝老大也吼了起來,目露凶光,臉皮子直跳。他看見蕭溶溶,陰狠的說:“你的女人?可惜出來不小心捅死了……嘖嘖……這身上這堆肉太絕了,死了好歹也能捏兩把!”



    蕭溶溶身上衣衫破爛,肥白的身體上有不少汙痕,顯然他們並沒有放過她的屍體。



    怒火在秦思的身體裏升騰,眼淚不再能溢出眼眶——已經被雙眼的怒火燒得沸騰了。秦思慢慢放下蕭溶溶,給她整理起衣物來。



    “畜生啊,我要你們的命啊……我要你們的命!”秦思並不看那群馬賊,低低的聲音從喉嚨深處發出來,就像那將出擊的猛獸,伏身蓄力的低吼。



    秦思慢慢站了起來,此時他的心裏隻有恨,惡狠狠的恨和由此生發的憤怒。秦思捏著梨花鞭的右手,骨節已經格格發響,體內的真氣不斷升騰。



    謝老大一行人也收了叫罵,有條不紊的散開陣勢來。得知自己從無失手的兩兄弟被殺,他絲毫沒有因為報仇心切而掉以輕心,這次帶來的三十三人都是訓練有素的好手,不少人還是曾在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即便如此,麵對一個想搏命的高手,他們依然不敢大意。



    秦思淒厲的嗥叫一聲,衝向敵群,他憤怒的已經忘掉了所有的策略,以寡敵眾。梨花鞭一出手就扭斷了一個馬賊的喉嚨。



    謝老大虎吼一聲,三十多名訓練有素的高手將秦思圍在中間,四麵夾攻起來。



    見龍在田、夕惕若厲、或躍在淵、飛龍在天!來啊!來啊!!秦思在心裏嘶吼著,終於達到了亢龍有悔的極致,梨花鞭如嘶鳴的長蛇,閃電般的翻滾纏咬著。



    周圍又倒下七八具屍體。秦思揮起長鞭,卷起一個雙手持關刀的馬賊,一聲怒喝,真氣暴射,梨花鞭居然將拿關刀如巨蟒絞殺一般箍成了碎片,再一抖,那馬賊胸前就多了一個血洞。但與此同時,秦思的背後也中了一刀,被拉出一條冒血的口子。



    天門裏秦思年紀最小,內力最薄,想長時間催動亢龍有悔的極致,他已經開始氣力不濟了。



    謝老大低喝一聲,隔開秦思襲來的長鞭,退避三步,抽動的臉皮上露出一抹暗笑。清晨的陽光開始明亮起來,戰局對他越來越有利,這個年輕人的鞭法的確驚世駭俗,不過他已經確信再過最多一個時辰,此人一定會被自己割下腦袋。



    秦思身上的刀傷又多了好幾處,而他卻毫無退意更毫無懼色,梨花鞭虎虎生風,體內真力傾泄,越戰越勇。以身殉道,天門弟子本分也,死有何懼!雖千萬前敵,又豈能擋我這充斥寰宇的浩然正氣!秦思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了。幾合拚鬥,秦思背後突然又被重重的砍了一刀,他身體如過電一般一陣顫抖——



    ——天道者,師父說過是真情與真理而已,自己為真情而死,不也是正合天道麽?!



    秦思單膝跪在地上,有一陣眩暈,而內心深處,不知何時卻升起一種徹悟的明靈,不知不覺的,已經蓋過了憤怒。



    秦思再次振動長鞭,禦敵拚殺起來。然而他的動作卻少了那抵命的凶恨,多了幾分幡然的從容。而秦思那翻動跳躍的身影,在謝老大眼裏,漸漸的模糊了起來……



    謝老大使勁眨動了幾下眼睛,瞪圓了再看,沒想到這下不光是秦思,周圍的同夥,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起來,而且越來越看不清楚了。不對了,這是——



    這是霧啊!



    剛剛不是旭日方升麽?怎麽會有霧呢?難道是天上的雲落下來了?遲疑的片刻,這濃霧已經完全籠罩了天地,咫尺之間,再也看不清明了。



    這哪裏是霧,什麽霧能來的這麽濃烈和迅捷!



    濃霧之中的賊匪們大駭不已,身邊的同夥和敵人都不見了,剛剛還密如鼓點的喊殺聲一下子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雖然是清晨卻冷如冬夜,雖然是白天卻仿佛已獨身陷入了絕對的黑暗。霧起時,秦思的身影還在那裏,而現在隻能聽到不知何處、又無處不在的鞭響,還有自己同夥短促而悲慘的叫喊。



    彌漫在濃霧裏的,還有和煦的清晨裏混雜著凍土、寒木和蕭家山莊焚燒的氣味,這味道對於謝家的悍匪們來說,就是死神的氣息。



    謝老大的心掉進了冰窖,四肢冷的發麻,幾乎沒有了知覺。他雙手握緊馬刀,對著這一片慘叫陣陣的濃霧,卻隻能連連的後退,後背的脊梁骨已經冷汗涔涔。



    嗷的一聲慘叫,謝老大的刀掉到了地上,雙手已經被不知何處襲來的梨花鞭抽斷了手骨。謝老大跪了下來,慘白的臉上眼如死灰,灰黑的嘴唇在發抖。



    秦思出現在了他的麵前。冷冷的向下睥睨著他,似乎不憤怒,似乎很憤怒。



    “饒……饒……”謝老大哆嗦的牙齒撞的砰砰作響。



    “我是昆侖天門四弟子秦思。”秦思淡淡的對他說:“你這樣的人,不會改變了。納命吧。”



    嗖的一聲,謝老大脖子上被長鞭纏了三圈。他張張嘴,隻發出呃呃的聲音,褲襠一熱,已經屎尿齊流。



    他瞪著眼睛栽倒在了地上。



    謝家兄弟的故事,可以完結了。



    霧起時,所有人,他們都在那裏。霧散後,很多人卻已是一生。隻有秦思,是新生。他終於領悟了浩天功“群龍無首”的最高一重境界!



    秦思向蕭溶溶旁邊的屍體走過去,想再查驗一翻,這時他看到不遠處還有兩個年紀較小的馬賊,背著細軟,站在那裏卻跑不動腿,也在看著秦思。



    秦思黑著臉,放下束起來的梨花鞭。



    這時,突然蕭家山莊的廢墟的地上打開了一個蓋子,蕭晚晴哭泣著爬了出來。



    “不要shā rén了!不要再殺了!”蕭晚晴哭喊著撲倒在秦思的腳下,抱住他的腿。



    那兩個小馬賊嚎啕著扔下包袱跑了起來。



    秦思看看蕭晚晴,又看看馬賊,有些踟躇。



    “你來了,你終於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蕭晚晴嗚咽著把頭埋倒秦思的腿上。



    “你的鞭子勾住了我的心,我知道,我也勾住了你——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秦思聞言如同被抽走了氣力,一下子癱軟在蕭晚晴的背上。



    “原來是她……”秦思苦澀而甜蜜的想著:“三哥,我學不了你了。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