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蝴蝶展翅 前世今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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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縷衣” 一詩含意單純,可用 “莫負好時光” 一言以蔽之,明意是勸勉世人尤其是年輕人要珍惜美好時光,但後兩旬卻意韻深長,極具引申力,耐人尋味。



    這麽一首詩出自一個少年之手,難免會有突兀感,但顯然是首有深度的詩,至於“白雲觀老道”雲雲,旁人自是一笑了之的——某個辛姓老者便捋須笑著搖頭:“又是白石觀,又是老道,太沒有新意了吧……



    “處囊之錐!” 沈老夫子給了這四字評價。



    “老夫子這評價可不低呀,三郎當得起麽……”



    沈老爺子已是耄耋之年,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



    老夫子與老爺子年齡相仿,具是沈家老一輩最有話語權的人物,一樣曾身居高位,告老後返還信州致心於振興沈氏提攜後輩。二老且是三代近親,父輩是堂兄弟,隻不過老爺子是長房,老夫子是四房。沈家祖訓是長房繼承族長之位,若長房無嫡子出或難負重任,可經長老會自嫡係選出族長。沈墨沈翰軒身為一家之長愈三十載,名望甚重沈經沈守節文壇名家,聲名顯赫。二老坐談,話題隻為一人,那便是三郎沈睿。



    “臣乃今日請入囊中耳。使遂騷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 老夫子吟了一段,說道:“錐處囊中必錐出囊中也。”



    老爺子笑笑說道: “三郎可非毛遂,亦勿需自薦吧。”



    老夫子乜對方一眼: “老爺子會不知三郎?若不然怎知三郎書房一事?!”



    老爺子微笑著擺擺手: “偶然得之罷了,不值一提。”



    “看不透他,能寫一筆好字,如錐畫沙呀,倒還真是字如其人,不露鋒芒,不出風頭。明明文采斐然,偏又藏鋒斂跡,推搪敷衍。據說此次乃是因菲兒而超,如此看來幺妹才是他的命門啊。” 老夫子不免有些憤然,這弟子呀,真真與眾不同了,都說出名要趁早。他倒好,似是唯恐顯山露水,低調過度了。不行,是人才就得趁早發掘出來,萬萬不可泯然眾人。



    “三郎那書房啊,除了他自己,平日裏唯有他的書僮與小婢能進去。他在書房裏寫寫畫畫,寫完便順手燒了,若非幺妹子溜進去過幾回,還順手拿了幾張,說是看到那字和畫很好看……這小丫頭,隻認為是好看。也是,不論字畫文章,首先得讓看的人乍見之後覺得好看值得一看,方有興趣細看深看,這是最基本的道理哪……若非幺妹子玩性重,又若非三郎寵溺這妹子,咱們啊還真會讓這小子蒙了 ”老爺子苦笑,有些無奈:“還說什麽白石觀老道,豈有此理啊。敬儒說了,白石觀原是靈山白石村一小觀,早已破敗不堪,所謂老道雲雲托詞罷了。”



    老夫子佯怒道: “所以便借我之手逼他破袋而出麽?!倒是打的一手如意算盤。那小子心不甘情不願的認了,多半是恨上我了。”



    “那倒不至於……”老爺子好整以暇,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 “依我看來,三郎是個閑散怠惰之人,小小年紀便深諳木秀於林 風必摧之的哲理,以往以為那是木訥,如今想來是不欲出風頭呀。



    “我就不明白了,少年心性應是跳脫飛揚的吧,恨不能出類拔萃引入關注。他倒好,隻想著做個籍籍無名的逍遙公子哥!著實與他年齡不符,倒似個看慣紅塵的垂垂老者。” 老夫子一聲輕歎:“也罷,亂世將至,我們老了,總得有年輕後輩冒頭。咱們沈家後一輩也該頂上來了,以往有大郎二郎四郎他們,三郎也該位列其中了。”



    “往後看吧,或許是曇花一現呢,究竟是不是處囊之錐留待日後以證……”老爺子負手踱步,額間的皺紋猶如老樹盤根:“前些日子辛樞密來信州了,寓居帶湖稼軒草屋。” 頓了頓,沉思著說道:“辛幼安文武全才,向為官家所倚重,怎地忽然間就致仕隱退了?耐人尋味呀。”



    老夫子啜了口茶水:“效愚沒提過此事麽?”



    “效愚前兩天倒是有信過來,也就是隱隱提了提,語焉不詳……” 老爺子緩緩踱步:“明義,這事你有何看法?”



    老夫子名經,“明義” 是他表字,沉默了片刻,說道:“隻怕是遇與方有關吧……”



    “北方,北方…… ” 老爺子喃喃念了幾聲,神色索然:“前方形勢嚴峻,崩了這許久的弦怕是要斷了。朝堂之上卻一直沒法統一,或戰或和,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隻伯是戰火硝煙再起,也拿不出完好的應對策略來。”



    老夫子蹙蹙眉頭:“官家向來決策果斷,怎地這回……”



    老爺子輕聲歎道:“朝堂之事,你我也都明白,太多的利益牽扯,拉派別,立山頭,有些時候官家也不無顧忌呀,唯有從大局出發,權衡利弊,盡量平衡各方得失……辛幼安為人太過耿直,為官經年,卻獨來獨往,除了與咱們沈家有些交情,很是得罪了不少人哪……”



    “那是他與沈重惺惺相惜吧…… ” 老夫子插話道:“辛樞密向與文官不合拍,在軍中卻是極負盛望的。”



    “沈重?咱沈家素出文臣,沈克難卻是異類,但西樓也因了他而崛起了。” 老爺子微笑道: “你與那邊關係一向不錯,也很欣賞克難,真的隻是惜才這麽簡單?”



    所謂西樓,也是信州沈氏一支。前朝沈氏為避戰禍,由安徽遷至駱家集,開初隻是兄弟二人,在信州開枝散葉後,定居下來,兄長住東麵一進房樓,弟弟住西麵,漸而有“東樓”“西樓”之分。兄這一脈因為一直是家長 ( 多年後才成了族長) ,發展的四平八穩,多年後愈發人丁旺盛。而西樓卻逐漸沒落,再無法與東樓分庭抗禮。直至近年,西樓沈重通過武舉出身,後入軍隊積積軍功屢次擢升,不惑之年便升至正三品參將。大唐立朝以來,隻在太宗朝與南渡期尚武,其餘則崇文抑武,武將的地位遠不如文官。縱是如此,三品武官乃是軍中要職,地位不容小覷。西樓也因而大有複興之勢。



    “就這麽簡單!” 老夫子截然地說道: “不論東樓酉樓,盡為沈氏一脈,何分彼此?!再者言,大唐看似花團錦簇四海升平,卻是猛虎在側群狼環伺,說是危機四伏也不為過。文臣文臣,hé píng時期治世尚可,多的是誇誇其談之輩,烽煙塗塗之時未戰先怯者不知凡幾。更有甚者,不知兵而領兵,隻知紙上談兵,卻自以為是運籌帷幄可以決勝千裏。真真是鳩占鵲巢,荒謬之極。文臣易得,武將難求。真到了需浴血奮戰之日,嘴皮子爛筆頭都不管用了,要的是真刀真槍奮死向前。



    老爺子喟然長歎: “如此淺顯的道理你當朝中袞袞諸公會不知道?隻是為了自身利益或裝聾賣啞或互相推諉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或明哲保身但求無過。深諳權術政治之道,至於其他倒成了細枝末節,本末倒置,徒呼奈何!” 神情微微有些恍惚,揮揮衣袖: “辛幼安潔身自好,不黨不爭,能屹立朝堂多年乃是因官家倚重,現下局勢詭譎,主和派搶了上風,他辛幼安從不知退讓,成了政治朝堂的犧牲品倒也必然。” 想了想,說道:“他與咱們沈家終究算是有所交集,寓居帶湖,沈家該盡盡地主之誼,尋日登門拜訪吧。”



    老夫子頷首讚同: “確應如此,你不方便主動登門,還是我去吧。”



    “也沒什麽方不方便的,要說不方便咱沈家就不該和他牽扯上丁點關係……” 老爺子擺擺手: “曉得你是顧慮到效愚,怕成池魚。但咱沈家向來行事光明磊落,有底細守原則,何俱之有!” 吐了口濁氣,有些意興闌珊:“不過……也好,你去就你去。對了,帶三郎一起,也該讓他走出去了。”



    老夫子笑道: “這是要把他推向前台麽,那小子定必會推三堆四的。”



    老爺子也笑了: “他呀,就是一頭驢,哄著不走打著倒退,得注意方式方法。不過,這小子也算能尊師重道,你出麵,他縱有千千個不願意,怕也推托不掉。”



    老夫子捋須:“這麽多年了,翰軒老哥倒真沒變哪……”



    老爺子笑道:“明義此言大有深意哪……”



    二老相視而笑。



    如此種種,那頭驢自是無從知曉的。



    驢很鬱悶哪,做頭懶驢甚至是蠢驢多好啊,非得套上繩索去拉磨,真真要命。嗯,幸好沒有蒙上雙眼,有些東西還是看得清的。



    所謂大門閥,最看重的是底蘊與薪火。底蘊深厚了薪火方能傳承。人才,哪個時代都需要,特別對於類似沈氏這等名門,隻有家族中人才不斷湧現,才能持續發展壯大。是以,對於人才,不錯過不放過,不拋棄不放棄……



    呃,沈三郎又走神了。身為名門子弟,庸庸碌碌倒也罷了,混吃等死便是,真有才學才幹的憑倚祖蔭生存,似乎是不厚道的。其實也無所謂啦,總之是不主動不抗拒,順其自然吧。



    他如是告訴自己,萬事隨緣,莫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