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風花雪月 流年輕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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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鼎豐十二年信州的七夕文會是在一種略顯詭異的氛圍中結束的。



    若說“金縷衣”與“鵲橋仙”一詩一詞已然在文壇掀起不小的風浪,沈氏三郎之後所作的另一闕詞便叫人膛目結舌了。所謂抄襲與收買的猜疑聲煙消雲散,抄襲?博聞強記如辛沈郭等文壇頗具影響力的大人物都表示從未在任何一本書籍中見過。至於花錢雇買捉刀客就更站不住腳了------大唐建朝以來,文風昌盛,南渡前曾有好長一段時間製舉中僅憑一首好詩便能入得主考官法眼而金榜題名。南渡後,詩這種文體似乎是盛極而衰,再難有驚豔之作問世,詞作興起。但無論詩詞,精於其一便足以在文壇占據一席之地。文人嘛,且是有功利心的,不為五鬥米折腰自然有,視金錢如糞土也會有,但一定沒有哪個文人能不要聲名甘願為他人作嫁衣。雁過留聲,人過留名。讀書從文者再有氣節,始終逃不脫一個“名”字。是以,試問有誰願意不在那一詩二詞署上自己姓名而幕後捉刀?這是再淺顯不過的道理。羨慕嫉妒恨也好,兩眼紅成血絲密布了也罷,沈氏三郎顯之小郎君的驚才絕豔是毋庸置疑的。這,實在叫人不怎麽容易接受呀,“既生x何生睿”,太妖孽了吧,教人無法理解,區區一個孺童(七夕雅集後,所有人都相信秋季院試沈顯之是必過的,甚至有可能被點案首。需知道,一詩二詞是近年來難得出現的佳作,若是連他都過不了院試,這就太不科學了,提學郭大人怕也承擔不了隨之而來的質疑吧。)竟然能有此般驚豔才學,卻尚未過院試,難道是一直隱忍著以期一鳴驚人?!可是,信州沈氏向來最不缺的就是名望,何以沈顯之需隱忍至斯,難道真如某些人所猜測般沈三郎是個憊懶到視名聲如浮雲的“怪胎”?



    妖孽也好,怪胎也罷,一個人假若處在輿論的中心,想不出名便再無可能了。如某世的某個圈子,為了出名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隔三岔五的就做些小動作,縱然無法占據娛樂頭條,能上八卦新聞便算成功。沒辦法,彼圈太亂,某些在尋常人看來無法接受或忍受的東西在這個圈子比比皆是,潛規則就是你不接受潛規則便出局。當然,在這個圈子出名便是為了謀利,唯有出了名,且不管是美名還是罵名,自然便會有“商機”,奇特的惡性循環罷了。



    於沈睿而言,名聲在外不見得是件好事,有時反而會是負累。



    “信江集”很是高效,在七夕文會的情節尚未完全為外界所知的第三天,加印了特刊,刊登文會所得詩文六十二篇及名家評論,一、二兩頁便是沈睿的原稿拓印版,“鵲橋仙”詞二闕及“金縷衣”詩一首,且附有辛幼安及錢知書的評點。首先是字,辛老的評點是:削繁就簡,變古為今,其用筆不含渾,不故弄玄虛,筆路之起、運、收脈絡清晰;錢知書的評點則是:外貌圓潤而筋骨內涵,其點畫華滋遒勁,結體寬綽秀美,外似柔潤而內實堅強,形體端秀而骨勁挺。二人皆有高度評價,信州另兩位書法大家沈墨與沈經則因避嫌而緘語。至於兩闕“鵲橋仙”,“雙星良夜”則明顯不如後一闕評價高。辛老如是評道:獨出機杼,立意高遠,婉約蘊藉,餘味雋永;錢知書的評語則是:意境新穎,設想奇巧,獨辟蹊徑,餘味無窮。



    對於這闕“鵲橋仙”,辛錢二人評點幾乎一致,知者亦作如是觀。本期“信江集”因了七夕文匯而xiāo shòu一空,沈睿的一詩二詞更是引發一股熱潮,“折花郎”之號愈發有名,有人甚至開始將他的新字體喚作“三郎體”------隨著時間的推移,“三郎體”成為眾相摹習的字體,沈睿也終成一代書法大家,此乃後話。



    數日後,隨著“折花郎”的詩詞被“攬月軒”的玉玲瓏編唱,各大歌坊競相排演,繼而幾乎到了“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沈詞”的瘋狂地步。大唐是個詩詞的國度,文人對於詩詞的偏好無以複加。隻是,詩作漸趨沒落,近些年來詞作亦漸平庸,文壇幾乎沒有能經唱不衰的新作。沈睿的出現,不啻是給幹涸的文學界注入了清泉,一詩二詞實在叫人頓生如饑似渴欲罷不能之感。



    知曉了自己隨手“所作”的詩詞竟有如此巨大威力,沈睿唯有摸著鼻子苦笑,卻也沒什麽壓力,該幹啥還是幹啥,絲毫沒有晉身為名人的自覺,那才叫一個淡定呢。這落在旁人眼中,反而是頗得魏晉遺風,疏淡聲名,真名士也。



    他是淡定的,稟持低調之宗旨,仍同先前一般無二。隻是,以往因他的平庸而不屑與之交往的學子忽然間多了起來,一些不甚熟甚至素未謀麵的紛紛登門拜訪------這大概便是出名的煩惱了。不過,類似這種應酬,沈睿應付起來倒也熟門熟路駕輕就熟,畢竟他也混跡guān chǎng經年,工作性質使然,不得不周旋於各種應酬,從一開始的極度不適應到應對自如,終究是環境改變人。唯有做到虛以委蛇八麵玲瓏,方能遊刃有餘左右逢源呀。隻是,應酬的多了,臉上的肌肉便遭了罪,微笑久了也折磨人哪。這,莫非是要重走老路不成?某人終於不太淡定了,似徐元傑這般耿直的人倒是值得一交,可那些臉上寫滿“功利”二字的就敬謝不敏了吧,倒也能理解,他沈三郎是沈家嫡係,背靠大樹,且憑“自身才學”一鳴驚人,實在是值得諸多一心上進的人覥著臉皮結交。嗯,別以為讀書人都迂腐木訥食古不化,讀死書死讀書的書呆子畢竟還是少數,清高是給別人看的,“鑽營”才是藏在心底的。



    不勝其煩了,且遁去吧,借由祝外祖父七十壽辰,折花郎悄然離了駱家集,去往群山環抱之中的左溪也。



    靈山山脈綿延起伏數十裏,乃是信州府最為有名的避暑勝地,更有“道教第三十三勝地”之譽,與龍虎山、三清山並稱“信江三山”。左溪村便在靈山山腳,因山左泉水匯集成溪而名之。



    左溪章氏,幾占了一大半,有上章下章之分,本是同支共宗,卻不知從哪一輩起有了“上下”之別。



    上章祖房牌樓前高懸漆金匾額,上書“進士及第”四字,乃是現今族長之父五十年前金榜題名時所得,據說是時任主考官吏部尚書所題,當真是光耀門楣了。



    沈章兩家算是姻親,沈睿的大表姐嫁與章家大房長孫,親家老爺便是上章族長。沈睿之母卻是章家二房次女,他外祖父與章老爺子是同胞兄弟。有這兩層關係在,更有同在朝中為官的同僚,沈章兩家同氣連枝互為臂助,相較尋常姻親,關係更加緊密。



    沈睿外祖父章燁,三甲進士出身-------其時製舉,禦試(亦即殿試)後,第一甲賜進士及第並文林郎,第二甲賜進士及第並從事郎,第三、第四甲進士出身,第五甲同進士出身。章燁三甲進士出身,在翰林院呆了三年,方放任一縣任正九品主薄,為官三十餘載,雖告老時仍隻是正五品同知,但在任時勤政廉潔,官聲極佳。父蔭之下,長子章鈺亦入了仕,現為南昌縣令,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靈山有靈氣,山水怡人,居於此非止心曠神怡,且延年益壽,章燁雖已七十,仍是精神的緊,古稀之年用在他身上似不恰當。對於次女攜外孫一行回來拜壽,老爺子嘴裏沒多說什麽,在後輩麵前得端著點哪,但額角不時皺起的笑紋卻出賣了他的內心。



    上了年紀的老者與孫子輩會有隔代親------初初為人父時,尚是年青,又為事業所羈絆,少有時間陪小孩,待得年邁時,最渴盼的是兒孫繞膝的日子,一來是內心害怕孤獨,二來是與孩童在一起,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無限。對於沈睿這個外孫,章燁原是十分喜愛的,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沈三郎表現的愈發平庸起來,這讓科舉入仕唯讀書論英雄的老爺子漸漸失望,恨其不爭呀。於是乎,驚喜來了,章家這不起眼的外孫居然竟然忽然輕飄飄的丟出那一詩二詞,簡直是平地一聲,哦,是平地三聲雷哪。沈睿的乍然揚名,原本稍顯沉寂的沈家“書香世家”的標簽再度被貼實,章燁老爺子也頗是臉上有光------這外孫終算是開了竅,就說嘛,章沈二家聯姻的後輩怎可能平庸如斯?!這真真是雙喜臨門了,古稀之壽有外孫增光添彩,人生之大幸也。



    隻是,看著隨著沈睿一道而來的那清麗婉約大方淑雅的少女,老爺子忍不住有了更多的想法。呃,外孫已十八歲了吧,大唐律“男十六女十四可婚”,若是這外孫早二年成親,自己說不定就是曾外祖了。



    老人目光如炬,那少女雖含蓄內秀,表現的也是大方得體,但她偶爾飄過三郎的眼神可就有些耐人尋味了,嗯,很不一般哪。對了,她叫什麽來著?辛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不錯的名字。咦,她竟然是辛樞密幼安先生的幼女,有意思了。



    老爺子開始浮想聯翩,憧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