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命運既帶走垂暮的聖徒,也帶走心比天高的慘綠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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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卡特斯陡然醒來,一個翻身就跳了起來,掃視四周。

    就聽到馬匹驚嘶一聲,躲開了幾步,站住後看他一眼,旋即又慢條斯理地低頭吃草。

    阿卡特斯這才發現,自己正在曠野的一處溪穀之中,身邊的青草剛剛冒出頭來,又有河水潺潺,在不遠處流淌。

    正是黎明時分,周圍一派靜謐,沒有納爾卡洛的身影,自己也早不是那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了。

    阿卡特斯下意識地審視了一下自己,除了一身衣服破了幾處,還有幾乎幹透的泥水,什麽傷痛都沒有,就連盜賊來襲前匆匆背上的小包也還在身上好好的,仿佛與盜賊團的交鋒隻是一場夢。

    那是……整整一天之前了,阿卡特斯心中浮現這樣的結論。

    他身上的熱血仍混合著鬥氣和精神力奔流洶湧,似乎還正從他身體內部融化和帶走什麽以維持這種急劇奔流,饑餓感前所未有地強烈。

    阿卡特斯從小包裏取出一塊烙餅,放到嘴邊。

    許是看到手中的食物,饑餓感驟然更加猛烈,隨即是熟悉的熱血湧動,似有熟悉的呼喊和慘叫聲在耳邊響起。

    阿卡特斯吃了一驚,不由四處打量。周圍一片安靜,馬兒正甩著尾巴吃草,似乎與午夜的苦戰毫無關係。

    熱血再怎麽洶湧,也返不回那個時刻了。在那時,死亡已經塵埃落定了。阿卡特斯胸口如遭重錘,烙餅直接掉到了地上,也沒有力氣去撿。

    在傭兵團陷入苦戰時,自己卻獨自逃出了重圍,算不算拋下袍澤臨陣脫逃?雖然當時是對手手下留情,讓驚馬帶著他飛奔離開,可當時他雖被挑飛,卻並沒有徹底失去行動的能力,若是第一時間就控馬轉頭,應該也不是做不到……

    可是,當時自己逃命的**瞬息就壓倒了忠誠和責任,根本就沒想過留下來與博比等人同生共死……自己就是那麽貪生怕死嗎?阿卡特斯思緒回轉,慢慢地幾乎喘不過氣來,不自覺的失去了全身力氣軟倒下去,想勉力站起時,最後隻是雙手扶著地麵直起了上身,雙膝仍著地,就這麽跪在地上。

    所謂騎士,就是守護領地和子民的作戰者,與侍奉真神的祈禱者、耕種勞作的勞動者各有職司,構chéng rén類社會的根基。如果不能勇敢地麵對強敵,又何以被稱為“騎士”?

    阿卡特斯不想動彈,沉默地跪在那裏,仰望灰黑的天穹,內心的思緒如驚濤駭浪,卻不知該做什麽,也不知該不該向高居在天上的那位懺悔。也許懺悔了會得到他的原諒,就像許多人所做的那樣;可是,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自己是不該向天上的那位敞開心扉的,否則,後患無窮。

    灰蒙蒙的淩晨的遠方,隱隱約約有一個微小的身影正慢慢走過來,可在阿卡特斯的識海裏,那分明是一團淡淡而穩定的聖光,一點點靠近了。剛才,正是這遠方的聖光將他從昏迷中驚醒,此刻阿卡特斯卻發現,不管他理不理會,這聖光當真溫潤而平和,在識海裏堅定地存在著。

    阿卡特斯沒有動,就這麽跪著,慢慢垂下頭。

    輕輕的腳步聲近了,旋即在他身前停了下來。阿卡特斯看到了一雙粗糙的赤腳,再抬頭,隻見一位修士站在麵前不遠處。

    是位穿著法袍的修士,赤著雙腳,法袍也破舊得不像話,腰間係的居然是根草繩,簡直就像乞丐。

    阿卡特斯抬頭看他,隻見他臉上滿是皺紋,大概五十多歲,笑容慈祥而寧和,看著阿卡特斯,慢慢在胸口劃了個十字,旋即俯身撿起地上的烙餅,伸手撣去上麵的泥土,又打量阿卡特斯一下,旋即小心地將烙餅放進背後破破爛爛的行囊。

    阿卡特斯少年時曾隨父母去教堂與神父打過交道,之後也曾與各類神職人員接觸,卻從未見過如此散發著慈愛與光明氣息的修士,而且顯然是恪守神貧的苦修士。

    神貧是福,施舍即收獲,也是正義。據說這是當世聖徒方濟廣為流傳的話語,阿卡特斯也聽說過。隻不過聖方濟為當世聖徒,威望名聲堪比教宗,又組會傳道,麾下兄弟無數,不可能親身如此出現在這裏。

    阿卡特斯看著修士的舉動,沒有起身,想了想,慢慢又從小包裏取出一塊烙餅,雙手捧給修士。

    修士見狀微微笑了,也跪倒下來,雙手捧著接過,珍珍重重放進背後的行囊,又朝阿卡特斯躬腰匍匐行禮。

    阿卡特斯忙匍匐還禮,旋即就被修士伸手拉了起來。

    修士的手粗糙皴裂,卻溫和而堅定,阿卡特斯根本無從抗拒,隻得隨他一道站起身來。

    就聽修士輕聲道:“人們留在世上的一切都要喪失,隻能帶走他們的愛德和施舍的代價。死於舊我,才會獲得永生。”

    阿卡特斯聽著修士沙啞溫和的聲音,不知為何心裏卻是一鬆,仿佛得到了冥冥中的原諒似的。

    他看著修士,手下意識地也想在胸口畫個十字,卻陡然一陣熱血沸騰,不由劇烈喘息了一下,定住了自己的動作,這才驚覺過來。

    修士輕輕一凝眉,看著他,良久才道:“少年人氣血蓬勃,一時絢爛,卻非長久之計。”說著,他伸出大手,在阿卡特斯胸口劃了一個十字,慢慢收回,微笑了一下,又在自己胸口劃了個十字,旋即轉身舉步,轉回泥濘的大路,一步一步走遠了。

    隨著他手指劃落,阿卡特斯身上洶湧的血液奔流驟然一滯,旋即更瘋狂地流轉起來,就像奔流的怒濤浪潮受到指引,循著河道奔騰如龍,幾乎要離開大地直騰雲霄,不僅僅隻是混合著鬥氣和精神力,而是似乎還要從他身體裏融化一切,裹挾一切,帶走一切;饑餓的感覺隨即鋪天蓋地,幾乎要將他淹沒。

    這種激流奔騰之勢不知持續了多久,潮頭終於緩緩低伏下來,雖然仍循著河道奔湧,速度也一如既往,但潮頭越來越小,力量也越來越輕,最終平伏,再無波濤洶湧。阿卡特斯分明感覺到,自己體內氣血的流淌依舊急速,卻再沒了那種融化之感,饑餓的感覺也大為減輕。

    再看修士,隻見他一步一步走著,似乎並不迅捷,但每一步間都分毫不差,而且無論坎坷或水坑,對他都毫無影響,赤腳下甚至從未激起過什麽塵埃或泥土,好像踏著的根本就是一條不可思議的路。

    在阿卡特斯的識海中,修士周身籠罩著淡淡的白色光華,無法逼視,即使走遠了,身影在漸露曙色的遠方不可見了,卻仍有光華在灰撲撲的空中留存,久久沒有消散。

    在阿卡特斯昏睡之時,這聖光尚在遠方就浸染而入其識海,而一出現在識海,更是仿如燈塔般大放光明,令他陡然醒來。此刻再看,這聖光其實並不奪目,隻是溫和謙恭卻又堅定不移。這位修士有如此德行,難怪黎民凡庶會如此崇敬光明教會、崇拜真神。

    那一年,當世聖徒道明在回鄉途中於愛恩郡境內升天,就有神聖而凜然的聖光貫徹天際。當時阿卡特斯和納爾卡洛還有萊昂內爾以及在酒館中的一幹人等,隔著遙遠的距離卻都目睹到了遠方的聖光,為之震撼無比,許多人都跪地祈禱拜服。

    也是在那個多事的夜晚,納爾卡洛永遠地離開了,與世人津津樂道的聖徒榮光、天使接引毫無關係。

    阿卡特斯曾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忘記,可才兩三年的時光,就不可避免地在心裏淡漠了,直到曆曆往事在夢境中重演。

    命運就是這樣,既帶走垂暮的聖徒,也帶走心比天高的慘綠少年,還會帶走多少或平凡或顯赫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