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氣銳秀朗,自矜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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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特斯再度意識到自己確實存在時,發現自己還倚吊在樹上,勉強算是站著,可腳下大部是空蕩蕩的,略有差遲,就將墮入深不見底的懸崖。
阿卡特斯輕輕挪動腳步,在大樹上站穩後一個縱跳,就到了巨石上。
剛才發生了什麽?阿卡特斯不由回想,陡然想起那識海裏的青袍法師正是立在此處,不由垂頭去看,隻覺得腳下所立這方巨石樸實無奇,卻又如此堅實,立在上麵安心無比。
此刻他神清氣爽,氣血充盈,舉手投足間無不如意。再略一審視,識海裏一片清明,那困擾他的眩暈、曾經不斷回蕩的高亢呼喊也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阿卡特斯站穩了四看,天空中的光明已經散去,夜幕低垂,圓月優雅地在空中漫步,星星眨著眼睛,似有說不完的話語,天地間空空蕩蕩,一片清明。遠方,平疇曆曆,山河浩蕩。
他體內充盈的氣血流轉沒有止歇,開始慢慢加速,隨即沸騰起來,令肌膚一片火熱和滾燙,被夜風吹過時甚至有股疼痛之感。
意念再度驟然顯現在識海,如此清晰,如此纖毫畢現,就像另一個自己當麵。阿卡特斯“打量”一下“自己”,不由怔住了。“自己”是如此鮮明,仿佛由內而外散發著光華,幾乎要碾過了現實與精神的界限。
意念卻若無其事,自顧開始審視,從血液流轉到筋脈骨骼,從融為一體的氣血力量再到識海,無一遺漏,節節貫通。
不過片刻,審視完成。意念清晰地給出了結論:狀態完美無缺,晉級水到渠成。
晉級?阿卡特斯恍然醒悟過來,內心一陣狂喜,陡然又收到意念的鄭重提醒:氣銳秀朗,自矜不長;十年壽數,窄如手掌。
傳達完這個消息,意念陷入了久長的沉默,與其說是鄭重,不如說是沉重。
自矜不長?窄如手掌?阿卡特斯一怔,旋即陡然明白過來,內心就像什麽裂開了一樣,心髒劇烈地跳動著,砰,砰,砰,一下一下,沉重又分明無比。識海也從劇烈的震蕩到空空蕩蕩,即將晉級的狂喜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卡特斯怔怔地抬起手,好好打量,又慢慢看向自己的軀幹雙腳,最後把目光投向了茫茫虛空。
他呆呆站著,仿佛一尊雕塑。在他身上,氣血自然流轉,甚至溢出肌膚,給月光下他的身軀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而在識海裏,意念仍在反複審視身軀,卻一點點變大,更開始溢出識海,宛如本尊,似乎要充斥整個身軀。
死亡終將到來。
死亡即將到來。
阿卡特斯慢慢躺倒在巨石上,睜大眼睛望著天空。
夜空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可如果死神悄然到來,那也是他不能匹敵甚至發現的存在。
可是,不如此睜大眼睛,難道就任憑死亡在最意外、最鬆懈甚至最懷有希望的時候突然降臨,奪走自己的一切嗎?
阿卡特斯依然睜著眼睛,隻是漸漸地目無焦點,身上的氣血流轉已由沸騰轉為平緩細膩,從雙手雙腳的骨骼經脈到麵部胸部腹部的器髒肌膚,無處不至;而意念彌漫在身軀裏,與身軀契合無比,又再度“親身”審視著每一處經脈骨骼,直到無所不在,隨即一點點變小,最後徹底消失在身體深處。
這一刻,氣血驟然瘋狂流轉,瞬息迫出體外,似要破空而去。阿卡特斯張大了嘴,卻什麽聲音也沒發出。這一瞬間,劇烈的疼痛彌漫,從身體最深處到肌膚都是如此,仿佛死亡的陰影無邊無際地籠罩過來。
可瞬息間,疼痛就過去了,他身上的氣血慢慢平息,雖然奔流依舊急速,可再無特別的感覺。阿卡特斯隻覺得如此神清氣爽,身心輕盈若無,似乎可以乘風而去。
這就是返歸自我,返照本心。
原本是阿卡特斯夢寐以求的,可是,又有什麽用?死亡終會降臨,而且會比他人早上許多許多,令所有的進取和憧憬都成為虛無。那意氣風發的慘綠少年,正是這樣在自己的麵前突然離去,最後的時刻他仰望著天上的聖徒榮光,居然還笑著說先去看看天上好不好玩,真神是什麽樣子……
阿卡特斯躺倒在巨石上,睜大眼睛望著天空。星空如此瑰麗,所有的星星都在閃爍,在低語,滿眼璨爛,仿佛隻要有天路就能筆直地走過去。
又有流星閃過天際,似乎筆直向著這裏而來。阿卡特斯靜靜看著,沒有動彈,隻覺得它如此親切,就像是自己的另一種生命形態。卻見那璀璨的生命在天空留下長長的光,旋即就消失了,不知道落入了哪一方紅塵。
生命如此燦爛,可始終籠罩在死亡的陰影裏,就連星星也不例外。阿卡特斯望著星空,無數念頭流過心中。
死亡的氣息隻要感受到了就再也不能忘掉,也再也無法回到以前無憂無慮的日子,納爾卡洛剛離開的那段時間,每個深夜阿卡特斯獨自躺在床上,都不由自主一直睜大眼睛望著上空,似乎也看到了自己身上籠罩著的死亡的陰影。那些同齡的少年,那些強壯的騎士似乎對死亡一無所知,也不知死之將至,每天照舊蓬勃、歡笑、暴躁,享受著生命的歡愉。他們似乎不知道,沒有人是天經地義活著的,每一天其實都是由於死亡意外地沒有降臨才有的恩賜,可是,每一天本身又是如此的艱難和殘酷,仿如苟延殘喘,需要拚盡全力才能不至於跌落下深淵。活著或許並不比死亡輕鬆多少,可人總還是要活下去,也不知道在這世上的日子還有多少——他現在知道了。
天邊微光一點點從東方透出,又一點點地明亮起來。
天邊泛起微白,又顯出淺淺的紅霞。在紅霞的擴展中,太陽悄悄探出了臉,慢慢上升,最後陡然躍出,向萬物放射著無盡的光芒。
阿卡特斯起身坐起,滿身都沐浴在朝陽裏,不得不閉上眼睛,適應一下再度睜開。隻見黑暗中的大地此刻似乎悠悠醒來,承載著無盡的光輝,也孕育著無窮希望。
亙古以來,陽光依然強烈如初,無法直視。
他再垂首看看自己身上,衣服髒破得不成樣子,上麵還覆蓋著一層淡淡的血色汙漬,是剛才氣血充盈、甚至溢出骨骼經脈肌膚的遺留。也正是經過了這般的氣血衝刷和循環,使得意念與本體意識完全融合,才真正臻至了返照本心、身心合一的liù jí之境。
又是新的一天,天地間的千姿百態,所有的聲音和色彩都如熠熠流光,是生命的展現。阿卡特斯慢慢拔出劍來,微一沉吟,長劍上光華閃爍不定,突然間光華暴漲猶如實質,龍飛鳳舞般在巨石上寫了一行字。
寫完,他收劍入鞘,來到懸崖邊上,回頭再望一眼,旋即下山而去。
無論如何,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