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血淚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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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穀中,母親在溪邊洗衣,不孝望她背影,正要放心下去,豈知她一個虛晃便跌進了水裏。



    “娘!”不孝一驚,箭步將她扶起,低頭看去,不禁心頭痛苦,隻見她臉蒼唇白,已然是極度虛弱!



    “你來啦。”狩月臉上現出一抹笑容,“幾個月不見,孝兒一定更厲害了吧?”



    “孩兒不孝!”不孝“嗵”地一聲跪了下去,眼淚便奪眶而出,“這一上去竟過了這麽久,您怎會越來越虛弱……”



    狩月連忙要拉他起來,卻哪拉得動,這時又一陣眩暈,差點軟倒。“您怎麽啦?”不孝慌忙把她扶住,看這夏盡秋來,風水漸涼,而她竟已病弱至斯,還在外勞作,心中更加悔苦,索性把她抱起,急向屋中走去。



    將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躺好,狩月終於舒了口氣,道:“看來又要連累你一陣了,娘是真快沒力氣啦。”不孝道:“為什麽您的病就是好不了,上回不是又治好了麽?”狩月眼圈一紅,頓了一頓,還是沒能阻止淚水滑落,“你師父說,娘本無病,這個病卻是自找而來,乃是長期積鬱成疾,非藥石可根治,唯有開心歡喜方能慢慢調養恢複。”不孝痛道:“那您不是答應和孩兒一起出去快活過一輩子、忘記從前的麽,您究竟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傷心之事?”



    狩月淚流浸耳,歎道:“你師父出去之前,躊躇再三,還是告訴了娘一件事情……”



    不孝氣道:“不是說好不再告訴您外麵的傷心事麽?師父怎能如此出爾反爾!”



    “不是的,”狩月道,“這卻是一件不得不說的大事。”不孝道:“什麽大事,要讓身在此中的您也不得不知?”狩月道:“你外公,也就是娘的父親……他於數月前已離開人世啦。娘真是天下最不孝的女兒,在你外公一生之中,隻會給他增添煩惱,卻……沒有盡到一丁點孝道……”說著說著,已然泣不成聲。



    不孝道:“我隻知道母親是世上最親之人,不知那父親又是什麽。我外公他既對您能如此絕情,這父親又要來何用?”狩月道:“父親本是與母親同樣親近之人,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她看了看不孝,“沒有母親的孩子,便如白天永遠看不到陰柔的月色,而沒有父親的孩子,又如夜晚永遠看不到陽剛的日光。所幸啊,你師父讓你感受到了父親一樣的剛陽。你外公之於娘,就如你師父之於你,他永遠地離開人世啦,你說,娘能不傷心麽?”



    不孝泣道:“可人死不能複生,娘再傷心,非但於事無補,豈不反倒要讓孩兒重嚐您的痛苦麽?您也知道沒有母親的孩子有多可憐,難道您一定要讓孩兒從此孤獨一生麽?”狩月傷心欲絕,不禁痛哭流涕:“娘豈忍心如此,可此事並非光盡人事就可以,也要看天命啊。娘答應你盡量開心些,好好調養身體就是。”



    “嗯!”不孝堅定點頭,之前他已兩次將母親從病中調理醫治過來,這一次他相信也不會例外。他在心中下定決心:“此次治好了母親,我便向師父請願,從今往後再也不離開母親半步!決不能再讓母親走到離我而去的危險邊緣!”



    他迅速重複著從前的醫療法門,無比辛勤地為挽回母親和他那不敢想象的永別未來而付出著。他像是一條烈日下不慎躍出泥潭的泥鰍,極力試圖跳回到出來的地方。又像一隻遷徙中帶領家族欲走出困境的頭鹿,竭盡心力與時間賽跑,與命運抗爭著。



    但是,現實卻無比絕情,他帶著母親出外散心透氣,母親卻漸漸連路也走不動了,他製作了最好的滋補美味,母親卻一日比一日咽不下去,稍多一些就會嘔吐,更加難受。有了他細致入微的嗬護,母親隻是看似好看了些,然則身體卻依然一日不如一日。直至後來一病不起,任他如何療治也是再也無用。



    “對不起啦,娘已經盡力啦。”臨近生命消逝,狩月望著他滿麵的淚花,無可奈何地道,“娘已經很努力地去忘卻那些傷心往事,可終究還是忘不了啊。你外公去啦,娘也還是止不住地傷心難過,看來,老天爺注定要讓娘去黃泉路上陪他啊。”



    不孝悲痛欲絕,此際,他感受到了空前的迷惘和無力,他已經窮盡了所有挽救的能力,也知道母親所言非虛,她也的確已盡了最大能力,但依然是回天無力。他哽咽道:“如果這樣能讓您更加輕鬆……那您就這樣……這樣安心地去吧。”說這話時,他的心像是被生生撕裂,“孩兒不孝,從前硬要您……陪著孩兒出去……其實我何嚐不知您自始至終都不願出去,是孩兒自私,孩兒……不孝!”



    狩月眼角湧下一股淚水,道:“終究還是娘自私啊,沒有顧及孝兒的感受。娘也不是不想出去,隻是……不能……”頓了一下,又道:“對啦,之前娘為你做的那件兔皮大衣,後來又做了一件,都放在隔壁房中的衣櫃中,你且去拿來吧。”



    不孝依言取來兩件大衣,“您做一件就很辛苦,何必再做一件。”



    狩月道:“你錯啦,這兩件,一件是你的,另一件卻是給你師父做的。你師父待我們母子恩重如山,可娘兩手空空,實在無以為報,也隻能盡此綿薄之力,略表心意了。此次肖先生久出未歸,娘怕是不能親手交給他啦。待他歸來,你代娘轉交便是。嗯,你看上邊。”不孝抬頭看去,房頂梁上不知何時卻懸著一柄長劍,正在狩月睡時落眼之處。“你把它取下來吧。”



    不孝取下長劍,那劍鑲金嵌寶,用料做工都極講究,劍鞘上花紋浮圖無不精雕細琢,尤其劍格兩側各嵌一枚碧藍寶石,頗顯華貴。十幾年來,他卻從未見過這柄寶劍,心中不由疑惑。



    狩月道:“此劍名為青鋒,乃是咱們獨孤家世傳寶劍,也是你外公生前隨身所使。你外公過世後,它險些落入賊人之手,你師父便把它取了來。睹物思人,也算聊解我思親之苦。如今娘也要去了,此後這劍就交給你啦。”



    不孝俯首頓胸:“原來這劍就是禍物,害得娘日夜憂傷,難以忘卻往事!”



    狩月心中難受,氣息便更加孱弱,隻見她淚濕耳鬢,道:“娘這一生未能給你帶來一絲價值之物,如今去時也沒能給你留下一分遺產……天底下真是再也沒有我這樣無用而不稱職的娘了……僅剩這柄寶劍,也隻能算是娘代你外公傳給你罷。”



    不孝泣道:“您怎能這麽想,您待孩兒關懷備至、慈愛無比,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了!”



    “你出去以後,必定要以仁孝立身,踐行正業。”她的臉唇已蒼白如紙,但看他的眼神卻越發溫暖仁愛。她欲撫摸不孝的臉,卻已經抬不起手。不孝將她枯瘦的手捂在自己臉頰之上,認真點頭,隻覺她的手已經冰涼刺骨。“嗯,也該是告訴你一些我們獨孤家往事的時候啦。咱們獨孤家啊,還有一位大恩人,將來若是有幸能遇到他老人家,或是他的後人,你定當重重地報答,不可計較代價。”不孝道:“您說是誰,隻要孩兒力所能及,必定遵從您的教誨!”



    狩月道:“可惜啦,娘也不知他老人家身世名諱,隻知道他高大威猛、忌惡如仇,武功麽,也是極其高強,尤其使的一柄百斤重的長槍出神入化,必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傑。”憶起往事,她淚水潸潸而流,“當年金兵侵我大宋,北方中原大片大片的土地都淪陷在金人手中。你外公不願做金賊的走狗,帶著你外婆、我和你一眾舅舅、姨姨們南下江南,一路上行俠仗義,欲要結合南方各地義軍一同抗擊金賊,還我故土河山。聽聞湘中一帶鍾相楊麽所領義軍抗擊那些欺壓百姓的官兵,濟民於水火,聲勢浩大,便帶大家前往拜訪,試圖說服他們北出荊襄,一起抗擊金兵。不料到了以後卻大失所望,這鍾楊部隊也不過是些liú máng匪寇、異端邪說的烏合之眾,比官兵更加殘暴不仁,隻圖能在湖湘一地橫行霸道,實在難成大事。不得已我們隻好原路返回。可這時,那些個liú máng匪寇卻聽說你外公膝下五女三郎個個俊美非凡,於是打起了主意,追上來說要和我們結成一眾親家,連誰要我們中的哪個女兒,誰家的女兒要我們中的哪個兒郎都商量好啦。



    “雖然說你外婆、幾個舅舅和你大姨姨、二姨姨武功都不弱,你外公更是成名已久,但對方人多勢眾,並且也有不少高手,而娘還有你幾個小姨卻肯定是隻能拖後腿的份,一旦動武,刀劍無眼,怕是怎麽也逃不掉了。無奈,你外公隻能使出緩兵之計,答應兩日後吉時成親。回去之後,那些賊人誌得意滿,以為我們已徹底屈服於他們的淫威,便放鬆了警惕,結果他們的頭領楊麽被你外公突襲挾持,隻好將我們送出了他們的營地。那些賊人也不是善與之輩,跟你外公談好隻換我們這七兄妹和你外婆,你外公本身卻不能挾著鍾賊出去,要出去,需破了他們設的一個什麽陣法,就是想到時一擁而上把你外公碎屍萬段而已。我們身邊沒有了隨從侍衛,又沒有了你外公的帶領,出營之後,一時茫無頭緒,惟恐鍾賊秘派人手來追,隻知道向北狂逃。不想這時……”狩月的臉上痛苦得一陣抽搐,“卻偏偏遇到了一個大魔頭。這個大魔頭身材高大,力大無窮……他年輕氣盛,認定我們就是鍾賊營中派來的刺客幫凶……提著一柄戰戟,所向披靡,你外婆、舅舅、姨姨們都不是他對手,隻能邊打邊退。這時正值午夜,到了黎明時分,我們一路打到了不知什麽荒郊野外,途中你外婆和三個舅舅為了……保護娘和你幾個姨姨,死的死,傷的傷,你外婆……拚死為給我們斷後……也不知流落在了哪裏。剩下的我們,都成了待宰的羔羊,那大魔頭殺了……你最後一個二舅舅,又……又把我和你幾個姨姨一起綁到一座破廟中……”



    她淚流不息,說到這裏,卻再也續不下去。不孝傷痛欲絕,問道:“這個魔頭究竟是誰?是不是您以前說的那個已死之人?若不是,孩兒出去,一定將其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狩月道:“不是他又是誰。如果娘當年能有你一半的勤奮,或也不至如此悲劇。若非娘和你幾個小姨拖累……你幾個舅舅、大姨姨、你外婆至少自保逃命還是不成問題。總算是天無絕人之路,後來,娘說的那個大恩人因為去那裏想靜悟武功,提煉槍法,偶然間遇到此事,他怒發衝冠,立即跟那個大魔頭打了起來。雖說那個大魔頭厲害已極,可是啊,我們的大恩人卻是更加勇猛,加上胸中憤怒,直把那大魔頭打得毫無招架之力。他們從堂前打到屋後,娘隻聽到他們的長槍大戟交戰的聲音震耳欲聾。最後聲音停了,大恩人提著那大魔頭的人頭走了進來,又……又設法為我們解開了繩索。當時我們都嚇得精神恍惚,也不知什麽時候大恩人就一去不回啦,隻丟下地上的人頭,連……連名字都來不及問他。”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們千辛萬苦與你外公及外婆團聚之後,你外公外婆知道了我們的遭遇,傷心極啦。你外婆那時身受重傷,又受這一打擊,當即就過世啦。你外公痛失三個兒子,他可是從來不掉眼淚的,這回也哭啦。他說……我們已非清白之身,活在這世上也是……再沒意思,就將我們都關起來,要我們……自行了斷。當時你大姨姨剛剛許配了人家,你外公飛鴿傳書通知了你大姨父,問他還要不要你大姨姨。你大姨父可真是個好漢子啊,他不怕天下人的眼光,立即回信說,與你大姨姨此情終生不改,還求你外公放了我們其它四姐妹,並星夜兼程往這邊趕。可是你外公是鐵了心啦,隻放了你大姨姨,又不給我們水和飯吃,我們四姐妹都害怕極啦,你二姨姨、三姨姨絕望之下,都勇敢地自刎了……你小姨姨身體最弱,又受了傷,也奄奄一息。這時候,娘也不想活啦,可是你小姨姨求著我陪她,她可還是個小女孩兒,害怕得要命。我就跟她說,多睡幾次,最後一次就會慢慢地永遠地睡過去,然後我們大家就會在九泉之下重新見麵,事情就都過去啦。就在這時,你大姨父終於到啦,他和你大姨姨忽然偷偷地跑來救我們出去,但還是被你外公撞見。他們都求你外公放過我們,讓我們去一個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對外人就說是已死啦。可是你外公還是不同意,因為……因為……”



    她連說了兩個因為,還是說不下去。不孝痛心疾首,說道:“外公怎麽會如此糊塗,明明該死的是那個大魔頭,與姨姨們又有何幹係?有本事他就應當去找到那個大魔頭的家人,也給他來個以牙還牙!”狩月聽得一急,便咳出一口血來!不孝一慌,說道:“孩兒知錯了!”忙為她擦去血漬,雙膝跪下,“孩兒自當有黑白分寸,萬不敢忘記您的教誨!孩兒隻是心裏傷心憋悶,忍不住說些氣話。”狩月這才輕輕頷首。不孝接著問道:“外公還是不同意你們走,究竟是因為什麽?”



    狩月道:“此中緣由,便不說也罷。他不同意,可是也沒有辦法,因為他打不過你大姨父,被你大姨父給攔住啦。於是你大姨姨便帶著我們一路往偏僻深山裏走,她早為我們備齊了日常生活衣物和用具,加上荒野崎嶇,這一路走得可真辛苦啊。你小姨姨全靠你大姨姨背著,可是身體還是一日比一日病得重,就真在路上永遠地睡過去啦。



    “再後來,我們終於來到了這個地方,你大姨姨看這地方還算不錯,又非常隱蔽,就停了下來。此後你大姨姨忙前忙後,為我蓋好了這座房子,又布置好了周圍的環境和生產。她在這裏陪了娘整整一年,直到娘生下了你,又看著娘能自立更生了,你也算是可以為娘作伴了,這才依依不舍地去啦……沒成想,這一別終究還是成了永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