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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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停地流淚,終於徹底流幹,這時思念如割,神意越淡,卻再也流不出一滴淚來。彌留之際,隻隱約見到不孝在匍匐大哭和呼喊,也不知在喊什麽。過了好久,她才回過神來,見他淚流滿麵的樣子,道:“娘就要去啦,以後的日子,就都要靠你自己啦。娘隻希望你報了你師父和那位恩公的大恩之後,就平平安安娶妻生子過一輩子。娘可終究陪不了孝兒一輩子啊。”不孝哭道:“可孩兒還沒想過,沒有母親的日子該怎麽過。”狩月道:“看來娘也是再也幫不上什麽了,以你的心智性情,唯有送你幾個字罷:世無止境,適可而止。將來萬一若是迷途,或可思量。”



    她癡癡地望著不孝那悲情的臉,冰涼的手被不孝捂在他火熱的耳鬢之間,一時間迷離幻化,仿佛又看到了那張做夢也忘不了的臉。“真不愧是父子,不但性格、舉止,連模樣也是好像。但我的孝兒又自不同,重情重義,當不會重蹈他的覆轍罷。”不孝問道:“您說的他又是誰?”



    但她便如未聞,“你可記住啦,出去以後,若非極其親近……信任之人,最好不要說出……自己的身世,尤其你外公的名字。”不孝道:“難道連娘的名字也不能說麽?”狩月的聲音已弱到幾不可聞:“因為,你不了解世人和世俗,會以怎樣的方式,傷害到你。”最後幾字,怕是隻有她自己才能聽得到了。



    她又一次就像睡去了一般,隻是這次卻再也沒有醒來。



    她終於就這樣去了,不孝痛哭失聲。在他的精神世界,仿佛撐天的支柱垮去,天塌了下來,從此壓在他一個人身上,而萬物瞬間失去了所有色彩……



    過了許久,他的心中變得一片空蕩和迷茫,如離港飄泊的小舟再也看不到指引方向的燈塔、遷徙落單的孤雁再也找不回從前溫暖的家。



    在小屋前,他獨自將母親葬下,看著她安祥白淨的臉,真的好像隻是睡熟了一般,令他久久不舍告別,好希望這一切隻是一場虛夢。



    秋風蕭索,枯葉紛落,他在墳前三拜九叩。



    看那繞梁的牽牛、窗台的菊花,還有熟悉的庭院和屋中遺物,他卻忽如隔世,母親是已真的永遠地離去了,恍惚之間,也不知從前是虛還是當下是幻,隻吞下無盡的苦澀。



    肖樹哲久不歸來,而時已金秋十月。不孝想起他臨出時的凶險之言,心中漸漸憂慮。他已失去母親,師父已是他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和念想。



    他回到峰上,居高望遠,此處更能盼到恩師歸來的身影。



    殘陽與落霞豔麗如血,不孝解開那柄母親交予的寶劍,一拔,隻見青光如刺、鋒芒如削,確是一口鋒利非凡的好劍。



    他在峰上日夜守候,感受著空前未有的孤寂。日月星辰都似變得無情冷漠,山巒天際隻剩下無邊的荒涼。他又思念母親,回穀探看,在墳前禁不住獨哭淚流。隻是這一次,再也無人聽他傾訴。



    是啊,母親已去了,她溫柔賢惠,這世上或許隻有她這一介女流無比關懷著他的心思情緒、一舉一動。師父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從來教他男子漢大丈夫當流血不流淚,在他麵前又豈可如此軟弱?母親既去,從此軟弱便再也無用。



    他的心如在冰與火之間反複錘煉,漸漸麻木,卻越來越堅如鐵石。



    肖樹哲終於歸來了,帶著笑聲,遠遠地叫道:“孝兒,可知師父此次功德如何圓滿麽?”他登達峰上,額上卻新帶了一道斜走的傷痕。不孝見了他麵,心潮湧動,止不住又一次哽咽淚下,“嗵”地跪在他麵前,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肖樹哲見狀變色:“怎麽,莫非你娘……”再看到他手中的青鋒寶劍,便瞬間確然無疑,仰天歎道:“她終還是逃不出自己的心禁啊,可惜,可惜!走,讓老夫去看看她罷。”



    不孝起身抬首,這才看到他額上傷痕:“師父,您竟然又受傷了?”肖樹哲道:“殺了一幫極厲害的鷹犬,一點小傷實是在所難免。”



    不孝帶他來到穀中墳前,肖樹哲看獨孤狩月一代美人,卻終淪落此荒僻之地了卻一生,隻化作了眼前這一堆黃土,當是萬千感慨,悲涼不已,乃對她墳墓深深鞠了三躬,惻然道:“本以為你已回心轉意,病情當不致如此惡化。是老夫思慮不周,此次出山太久,竟來遲了!否則定當竭力保你,至少能回到世內,去家鄉故地走上一遭,也得了卻夙願。”



    不孝聽得傷心難過,道:“難怪娘說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原來她確是想出去回家看看的,是麽?”肖樹哲點頭歎道:“你娘雖屬女流,卻忠孝仁義不輸英雄男兒,實令老夫欽佩不已。她至死都不願違背在父親麵前許下的諾言,但又不忍看你無親無故。她心中的苦,豈是我等所能體會得了的。”



    不孝胸中一陣酸楚,又掉下淚來。



    此時天陰地暗,俄地一股冷風吹來,竟忽地感到陣陣寒意。“對了,”不孝返身入屋,從裏取出兩件兔皮大衣,將其中一件恭敬呈給師父,“娘臨終前做了兩件兔皮大衣,特別叮囑徒兒將這其中一件交給師父。她說,您待我們母子恩重如山,可她兩手空空,實在無以為報,隻能盡此綿薄之力,略表心意……她本打算親手交給您的,可終究還是等不到了。”



    “她……”肖樹哲接過,輕撫著大衣溫絨皮毛,不知怎地,胸中忽然熱流湧動,連忙背過身去,以他意誌,竟也不禁眼泛淚光。他拭去一抹淚水,當即對著狩月墓首正色說道:“您的心意,老夫豈會不知?放心,隻要老夫尚有一口氣在,必護得孝兒一身周全!”



    他稍稍平複心情,又問道:“她臨終前,還叮囑你了些什麽?”



    不孝道:“母親要徒兒出去之後必以仁孝立身,踐行正業。”



    肖樹哲道:“大丈夫生於世間,自當如此!”



    “她還要徒兒尋找一位我們獨孤家的大恩人,卻不知這位大恩人的身世姓名。師父見多識廣,不知能否識得?”



    肖樹哲道:“此事老夫確也曾聞你娘提過,但她當時並不肯與老夫細說。你可說說這位恩人的詳細情況,為師自然為你參考參考。”不孝聞此,道:“既然母親不願跟師父細說此事,定然有她的道理。徒兒也就不說了罷。”肖樹哲歎道:“這也不難理解,她是覺得欠我太多,再也不肯我為她更多添煩擾。再說,你們家的恩情,要假手他人報答,一來總是不好,二來就算舊恩得報,又添新恩,也等於未解。”



    “嗯,母親必是這個意思了。母親她隻希望徒兒報答您和那位恩公的大恩之後,就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為此,最好連自己的身世都不要說出去。”



    “這卻談何容易,”肖樹哲說道,“世間總有不少強盜賊子,專行shā rén越貨、暴殄天物的野蠻勾當,此等賊人不除,人人便不得安生!就是把這些賊子盡都除去,若無一個明君朝廷治理天下,也免不得將那些走投無路的良民百姓逼成洪水猛獸。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無國則無家,想要拋開世間紛擾獨自過上平平安安的生活,一來就像你和你娘在此一樣是何等艱難孤苦,二來我等堂堂七尺男兒,又豈忍心眼看我族萬千百姓水深火熱、生靈塗炭?國泰民安,曆來是這天下間最珍貴難得的事物,若是你我求之不得,這苟且偷安之念,還是莫要再想了罷。”



    他說這話時神情肅穆,眼中折射出格外的堅毅。不孝聽得麵紅耳赤,心中卻是一時迷茫,道:“母親遺願雖是如此,但她曆來對師父敬佩有加,當不會對您的囑咐有何反對。徒兒盡都遵從您的教誨便是!”



    “好!”肖樹哲一拍他肩,爽朗笑道:“大丈夫扶危濟世,這才是我的好徒兒!”轉又道,“這些日子以來,為師教你的那些各門兵器武功都練得怎樣了,可都悟得了克製的竅門?”



    不孝道:“承您老人家掛懷,徒兒總算是練得了些皮毛,悟到了些竅門。”肖樹哲白眼一翻,道:“這些年來,你娘教的禮數倒是不少,隻是聽來總是有些古怪,還不如實實在在說的好聽。罷了,你既如此說,那定然就是學得也差不多了,劍術一門,為師是再也沒有多少東西好教的了。”



    不孝聽得一慌,便跪了下去:“莫非徒兒哪裏說錯了話,徒兒不諳世事,定請師父見諒!徒兒修為比起師父來,實在是粗淺太多,需學的東西也不知還有多少!”肖樹哲斜睨他道:“為師幾時又不曾見諒你了?隻是為師這說的也是句大實話罷了。再說,你不諳世事,若是永遠在此荒僻之地,又如何能夠長進?”不孝一怔:“師父的意思,是要帶徒兒出去了麽?”



    肖樹哲點了點頭,道:“如今你娘也已去了,再留在此,也是徒增傷悲。你且自行準備一下,跟這裏告個別,三日之後,咱們師徒便一起出山,保家衛國、共襄大業!”



    雖然不孝早知終有一日要走出這一方天地,但絲毫也沒有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當突地麵臨離別這從小生長的山山水水,以及母親的歸宿,一時間心中盡是充滿綿綿的依戀與不舍。



    他爬過從前打獵遠眺的山坡,淌過幼時洗澡的溪澗,依稀又嚐到當初送別母親時的苦澀情意。



    三日轉眼即過,清晨臨行,山穀寒霧如籠,二人披上狩月所縫的兔皮大衣,向她墳墓正式辭行。不孝再次三拜九叩,想起此後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再見,禁不住潸然淚流。



    告別之後,二人迎著山中濃霧翻上一道山顛,不孝最後一次回望身後的家穀,決然追上師父的腳步,沿著巨大無盡的山脊森林而去。肖樹哲知他心情沉鬱,也隻得一聲歎息,道:“來日方長,今日離開,總不會是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