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詩與酒與老張家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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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浦鎮在紹興,是紹興老酒的發祥地。

    紹興老酒是前代朝廷的貢酒,至本朝已有數百年的曆史。

    唐人性子豪邁,即便是飽讀儒家經典的詩人大儒,亦喜歡在吟詩作畫之際,酌飲幾杯美酒。

    因此美酒成為唐人們的剛性需求,作為貢酒發祥地的東浦鎮,其酒甘醇清香,因頗符合文人雅韻,自古以來收到了不少讚譽。而文人們酒酣興盡時,往往便喜歡潑墨揮毫作詩留念。

    “欲向江東去,定將誰舉杯。”

    “稽山無賀老,卻棹酒船回。”

    瑜帥被抓著手腕帶動奔跑,醉於半夢半醒之間,青稚的小臉尤帶惺忪的神情,想著詩與酒之間的事。

    鼻尖忽然掠過一股濃厚的酒香,他徒然一怔。

    誰家的酒壇被熊孩子打開了?

    五十年的陳釀老酒。

    是了,老張家的藏酒。

    少年流露因欺騙而惱怒的神情。

    賊老頭,千金不賣的陳年老酒竟瞞著我私自偷嚐。

    說好的等我萬金來買呢?

    這就罷了!五十年的老酒,怎得如此輕率地開壇!

    這是對美酒的褻瀆!是不可饒恕的罪孽!

    憤怒!

    少年惺忪愜意的神情一瞬一掃而空,怒意驅使他雙足發力,箭步上前,瞬間與勁裝青年並肩。

    江南小鎮河道邊的石板路在兩人緊促的腳步下嗒嗒作響。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出聲道。

    “老張頭是不是想死!”

    “老張頭家的兒子出事了!”

    哎……呀,我擦。

    腦海裏閃過一聲詫異,少年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定眼打量著對麵這位眉目端正,著裝簡約,一身正氣的勁裝男子,停轉了半天的大腦再一次運轉起來。

    杜捕快,杜辰良,帝京長安來的世家子弟,去年忽然到此窮鄉僻壤擔職。性格端正君子,是典型的大唐熱血青年,一身正氣。愛管閑事但總是智計不足。

    一字記之曰蠢。

    “杜捕快,你該不會又想我免費做事兒吧?”

    “做什麽事兒?”杜捕快正氣凜然的眉眼間閃過一絲異色,揣著明白裝糊塗。

    少年似已習以為常,他緩緩收拾因奔跑散開的淩亂衣襟,好整以暇地扶正了頭上的道士冠帽。

    隨後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杆精致的小旗,絲質帛麵上書寫著幾個鐵畫銀鉤,極為方正的墨字。

    他指了指旗麵,示意捕快。

    “三眼橋上看三生。”杜辰良緩緩讀道。

    少年搖了搖頭,指了指旗麵角落,那幾筆疏散的筆墨勾勒的小字。

    “算世間姻緣,吉凶,一卦十兩。”

    杜辰良撓了撓頭,雙眼極不自在地眺向別處,一邊說道:“小瑜,你看如今已是月末,前幾日杜哥兒剛剛養了兩隻小貓,薪俸早已買了貓糧。不如……”

    “概不賒欠,老酒可抵。”少年默然地看著杜辰良,心想這傻貨若不是家裏有錢,以這般花錢的本事,怎可能活到現在。

    這幾日養幾隻小貓,過幾日又不知從哪裏抱來幾隻小狗,愛心泛濫得像十幾歲的懷春少女,與其高大強壯的身材何其不搭。

    這般想著,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明顯偏瘦的胳膊,決定堅持自己的原則。

    你要養貓養狗,還能把自己養得這麽壯,我也得多給自己補充些營養。

    場間陷入某種古怪的靜默,正在杜辰良權衡許久,準備舍下麵子向鎮東徐麻子賒一壺老酒之際。

    少年似忽然想起了什麽,補充道:“十年老酒。”

    “什麽!你這是敲詐!十兩上哪兒能買十年陳釀的老酒!”杜辰良聽言,強壯的身軀極為矯健向後蹦了一步。

    少年毫不在意杜捕快稍顯浮誇的動作,他知道這位來自帝京長安的熱血青年最終一定會選擇妥協。

    微抿了一下嘴唇,他仿佛已經嚐到了十年陳釀的滋味。

    此刻美酒的yòu huò儼然超過了對完美身材的憧憬。

    杜捕快看似猶豫,其實心中確已有了選擇。

    他隻是略微不甘。

    這“愚算子”怎麽會知道自己私藏的那壇老酒,上次結案時被害人家屬贈送的時候那家夥明明不在旁邊,自己也一直守口如瓶,難不成是家裏的阿傑和阿黃泄露?

    阿傑和阿黃是杜辰良最早收養的野狗。

    少年微微一笑,看出了捕快的不甘,為了使這頓美酒來得更快些,他不介意多說幾句。

    “杜哥兒,你是領朝廷俸祿的差人,怎的也這麽小氣。”他調侃道。

    “不像我,隻是三眼小石橋上算命的苦命人,和那田間勞作的田伯伯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田伯伯旱澇時有朝廷救濟補貼,我這種不納賦稅的方外之人,可得不到朝廷的照顧。若算命不收銀錢,因果業報就全承我身,行行業業都有各自的難處,算命者篡奪天機,多多少少都影響皓天老爺欽定的天命。我說不折壽,不招禍,你信?”

    杜捕快搖頭,俊朗的眉目間那縷異色越發明顯。

    “況且辦案是朝廷派與你的差事,非我的職責。我為你謀算,收益是你的前程。我收十兩銀子,貴麽?”

    杜捕快迅速搖頭,良心漸受蠱惑,低聲道:“不貴。”

    “十年陳釀是不止十兩,但上次你辦的案子,可是我為你出謀劃策?”

    “是。”杜辰良點頭。

    “我隱在幕後,功勞是不是都讓你領了。”

    “是的。”杜辰良再次點頭。

    “這酒是為謝恩,家屬雖不知有我出力,但恩卻實實在在有我一份。我要分這陳釀,可有錯?”

    “沒錯。”杜辰良最後一次點頭。

    宛如最後一聲鼓點落地,他家私藏的陳釀徹底換了歸屬。

    好嘞,成了!

    小道士高興地拍了拍杜辰良的肩膀,趾高氣昂地領在前邊。

    連走了幾步之後,他忽然停下,回頭喊道。

    “走呀。”

    “去哪?”杜辰良還有些發怔。

    “查案啊!”

    這樣的傻捕快,真話假話傻傻分不清楚,能在藏龍臥虎的東浦鎮混的風生水起,沒有背景後台,還能是祖上積德?

    這樣霸道的祖墳風水,小道爺可不信。

    ……

    東浦鎮是個美麗的江南小鎮。

    碧水清澈劃過鎮中,運載著木舟上的人兒,送入煙雨朦朧的一副丹青水墨中。

    不多時,一幢臨水小院已遙遙在望,那便是張宅。

    少年站在小舟前端,與杜捕快迎立在和風細雨中,想著酒與張家的事兒。

    說起張家崛起的際遇,坊間流傳有幾個小故事。

    說是張家早在小鎮釀酒初興時,就已是鎮上小有名氣的酒商。

    本是一間小而精作的老酒作坊,因其獨特的手藝使酒液醇香,從而十裏八鄉鹹聞其名。

    後來據說偶然救助了某位落難的朝廷貴人,因而得到了福報。

    從此資金人脈不斷,收購了東浦鎮半數以上的酒坊,漸漸將生意做大,直到將老酒奉上帝京長安,陳到了黎皇的酒案上。

    但也不知是否張家祖墳風水不好,黎末唐初年間,那位貴人的後人遭殃,牽連了張家,令其家業盡數抄公,數百年的陳釀打碎沉潭。若非如此變故,東浦鎮的鎮誌翻頁至今,也仍該有張家的濃墨重彩的一筆。

    為富不仁的老張。是少年對張家當代家主的評價。當然純粹出於少年式的任性調侃。

    但這位老張,確是一個有才能的商人。

    繼任張家時,老張除了數萬兩白銀的負債和一間久未修繕的破落祖宅,別無所得。

    聽聞他在某個追債人封鎖宅門的風雨夜中遁走,二十年後歸來時卻用十艘小船滿載著銀錢還鄉。

    嘖嘖,願你出走半生,歸來十船銀兩。

    此中chuán qí,老張頭不曾為外人道。

    他還清了債款,贖回了祖傳的小酒坊。

    也不知是否因闖蕩天涯而心生疲倦。

    鎮民們本以為接下來是大刀闊斧的又一輪收購和擴展家業,卻不知為何,他坐擁數萬兩銀錢,卻像沉入幽深水潭的陳釀一般,再無聲息和影跡。

    整日裏守著那棟老宅,甚少出門。

    甚至十數年前,老張家老來得子,也不過是家家戶戶送了些紅染的雞蛋。滿月宴,慶生宴這類常人愛辦的熱鬧,一概不辦。

    低調得像是沒有這個人,若不是聽街坊偶然提起他家有壇五十年的陳釀,小道士也很難將其覺察。

    事出反常,即為妖。

    數十年的隱忍低調,必定躲著一樁巨大的因果。

    老張頭,難道這回是沒躲過這一遭?

    少年抬頭仰望飛鳥盤旋的天空,聞著欲漸濃鬱的酒香,唏噓長歎。

    ……

    “真可惜。”

    “老酒是無辜的。”

    ……

    烏篷船駛入小院石梯之下,觸級停穩。

    兩人健步躍上石梯,揮手稱謝與船家告別。

    船家將船繩拴在了浸入河道的石燈柱上,嘿呦一聲打了個結實的繩結,仰著黝黑的脖子說道。

    “瑜哥兒,杜哥兒,這張家沒有上岸的路橋,俺在這兒等你們回哩!”

    ……

    (本章中的詩句引自詩仙李白的《重憶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