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公子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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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星光照進東浦鎮東邊一間偏僻的小屋,滲進薄紙糊就的窗戶裏。
屋內一片光明,瑜帥吹熄了蠟燭,放下讀到一半的《墨子》,將一片雕紋的木頁夾進書裏。
合上。
推開房門,走到廚房。
廚房停放著許多木架,架子上放著許多曬幹的藥草。
瑜帥頭也不抬地從四周的木架上拿取藥材,放進左手緊握的煎藥砂鍋裏。
偶爾眉頭一皺,將藥材扔進角落裏的木桶,又重新取一份。
倒水三碗,夾炭入爐三塊,取火折子點火。
不多時火苗升了起來,躍動著舔舐鍋底,瑜帥滿意地點了點頭。
最後他擰唇吹了一聲長哨,走了出去。
不久,一隻有著漂亮羽毛的肥胖小鳥從窗外飛了進來,目不轉睛地盯著藥鍋。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蒙蒙亮。
瑜帥從臥房裏走出,提著一柄長劍。
他於小院庭間站定,將長劍離鞘,平舉。
劍身密布橫紋,鋒刃處平滑如鏡。
由劍格向劍脊平平望去,尚能看見天空上的僅剩的寥寥寒星,因此遠望之下,長劍仿佛天宇星河。
許久,凝立了片刻的瑜帥平定了心緒,將心中雜念排除到腦海邊緣。
他開始練劍。
劍式十分簡單,隻是常見的刺,劈,撩,掛,點等基本招式。
似乎並沒有隱含著什麽劍法。
隻是看起來手法十分熟練,他閉著眼睛感受微風被劍鋒劃破時的手感,聆聽那一刻的聲音,聽見院裏的榕樹葉在拂動,聽見葉片斷開了葉根。
小院的清晨充斥著長劍劃過虛空的尖嘯聲,樹葉碰撞的沙沙聲,葉根斷開的聲音,廚房裏爐火跳動時炭渣的爆裂聲。
青色的劍光閃爍在小院裏,時不時劃破黎明前的夜空,猶如閃電時不時由雲端降下人間。
圍牆上閃爍的寒光愈漸頻密,到後來仿佛不息的雷雨打落在土牆上。
隻是尖嘯的劍鳴蓋去了隱隱的雷聲。
葉片碰撞為雨聲,沙沙之聲連綿不盡。
斷開的葉片飛舞著,猶如一隻隻綠色的蝴蝶盤旋在瑜帥周圍,好似一道微小的龍卷。
瑜帥時不時舉劍前刺,劍光如細線一般精準地穿破葉脈的中央,穿破層層葉片後收攏在劍格之上。
……
半個時辰後,瑜帥收劍而立。
小院的地麵上已無一片落葉,所有落葉盡數穿入了小道士的長劍之中。
他提著劍走到角落,將疊成長條的落葉推離劍身,落入木桶裏。
葉條撞擊木桶底部,發出咚的一聲。
木桶裏已有數根長條,想必已有數個一樣的早晨。
……
做飯,吃飯,喝藥,洗碗,練劍,看書。
整個上午的時間,練劍與看書大約占據了三個時辰。
事實上瑜帥的日子一般都是如此,三個時辰讀書,三個時辰睡眠,三個時辰練劍,剩下三個時辰,擺攤算卦,或是四處遊曆。
說是四處遊曆,實質上遊曆的範圍大抵出不了這個鎮子。
大多隻是在東浦鎮的鎮東逛到鎮西,或是從鎮南逛到鎮北,碰上個對未來的人生充滿迷茫的人,便停下腳步指點指點,順便收取點禮金。
這樣的生活在常人看來顯然極為乏味並且難以堅持,但從他十歲那年開始,到今年十四,一直如此。
堅持乏味自然有某個特殊的原因,但這個原因瑜帥從未向人提起,與醉紅樓裏的那場醉夢一樣,一向是他不為人知的秘密。
咚咚咚。
小院的木門被輕輕敲響,瑜帥收拾東西,將一個黑陶酒壇子夾在懷裏,推開門走了出去。
……
瑜帥居住在東浦鎮東巷。
東巷地處小鎮邊緣,與繁華喧鬧的鎮中心想比,這裏顯得清幽僻靜。
因此也少有商賈駐紮在這裏。
但瑜帥知道,在東巷深處,有一間百花盛開的小院,那裏居住著一對祖孫,零賣一些香軟的糕點。
慈祥和藹的老婆婆擅長將花瓣做成各式各樣的糕點或小吃,少年則孝順著照顧老人,打下手添柴加火,端茶遞水。
因老人腿腳不便,他們在居住的小院前支起了一個小竹棚,每日隻在晌午時分開業。
居住在東巷的鎮民都知道這裏有一間小店,時常有善良的鎮民憐其艱辛,到此照顧祖孫二人的生意。
最初的來客隻是出於善心,但在嚐過了老婆婆親手製作的百花糕點之後,這份善心被存放在心底深處,來訪的來由便成了純粹的追尋美味。
口口相傳之後,東巷的鎮民便都知道了此處,紛紛在嚐過之後讚譽不已。
也因此,東巷一座種著百花的小院子,成為了鎮民們有口皆碑的美食地。
……
老婆婆製作的桃花酥清甜可口,初聞時有一股淡雅幽香的氣味,細細體會時,便能感受到其中的絲絲清甜。
瑜帥咬了一口桃花酥,看了一眼粉白與桃紅相間的美物,忍不住又猜測起老婆婆的來曆。
這樣精致的糕點絕非尋常人家能夠做出,說不定眼前銀絲纏鬢的婆婆,也曾有過不凡的一生。
他搖了搖頭晃去腦間的雜念,不可因純粹好奇而去刺探別人不願人知的過往,這是他師父傳道時定下的鐵則。
但若是為了查案而去刺探,想必就不在此限。
他將黑陶壇子推到木桌對麵,示意杜辰良打開。
此時正在百花小院的木棚之中,他引著敲門的捕快來此吃糕。
此間他們二人之外,便隻有蒸糕的婆婆,看火的小少年,以及一個白衣的書生。
“這就是那壇五十年的老酒?”杜辰良端正俊美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喜色,緊盯著小黑壇子頭也不抬地說道。
瑜帥看他的眼神裏蘊著狹促的笑意,要知道當初杜捕快初到小鎮上的時候,還是個滴酒不沾的謙謙君子,幾年呆下來,竟也成了好酒者的一員。
“打開嚐嚐不就知道了。”瑜帥假裝平靜,暗自咽了口水。
噗的一聲輕響酒壇子被打開,稠如琥珀的酒液曝露在日光中,一股濃鬱的酒香瞬時充滿了整個木棚,引著所有人側目相看。
瑜帥與杜辰良同時露出迷醉的神情,急不可耐地各倒一杯就要飲下。
“且慢!”
棚間坐著的白衣書生忽然出聲叫住二人,起身後幾步之間跨到了兩人桌前,伸開雙臂攬住了兩人抬杯欲飲的手。
杜辰良不快地瞪了一眼書生,出自大家族的教養使他沒有出口大罵。
瑜帥卻沒有吱聲,他在抬頭看了一眼書生之後,就一直低著頭不語。
怎麽會這麽巧,竟在這裏碰見了酒樓裏說書的書生。
“這酒陳了多年,已經凝成了酒膏,需要兌些清水方能飲用。”書生解釋道,他提起桌上的水壺倒了一杯清水,又不知從哪裏摸出一隻木勺,舀了少許酒膏置入其中,稍微晃動了幾下之後,澄澈的清水彌散出醇厚的酒香。
瑜杜二人怔然看著書生,隻覺得其人飲酒之道莫測高深。
書生卻似毫不在意,他以極為熟練的動作兌好美酒,而後仰頭便將其一飲而盡。
此舉驚醒了還在發愣的二人,令他們意識到方才發生了什麽,開壇後的第一杯酒,就這樣被書生拔了頭籌。
瑜帥的心在滴血,因這是他四年前便索而不得的美酒。
為這一壇子老酒,他惦記了四年,當初還在三眼橋上被老張頭嗤笑,如今好不容易謀了過來,竟被隻有一麵之緣的書生占了先。
他不甘,但事已至此,隻有三人同飲。
算書生一份,便算是償了醉紅樓裏相戲的因果。
……
一頓酒喝到了日暮時分,小黑壇看似玲瓏,裝的酒膏卻不少。三人一下午的刮取之下,竟還剩下了半壇。
此時婆婆已經收攤進門,隻留下少年還在擦洗桌子。
“糟了!壞事兒!”杜辰良猛的晃了一下頭,顫聲說道:“今日說好的要去查案,怎地又被你這酒鬼抓著飲了半天,小魚兒,醒醒!”隻花了數息時間杜辰良便將飲酒誤事的罪過推卸到瑜帥身上,渾然不似酒醉忽醒的樣子。
他抓住瑜帥的肩膀使勁地搖晃,直要將瑜帥肚裏的酒水都晃蕩出來。
瑜帥睜開眼連忙製止了他,說道:“著急什麽,人家老張頭都沒你著急。”
“你怎知他不著急!”杜捕快想起昨日三百斤的老張頭抱著他的腿哭嚎,隻覺得雙腳都僵硬了幾分。
“我實話跟你說了吧,老張頭十有**就是殺害他兒子的凶手。就算不是,也是幫凶!”瑜帥終究不耐煩他的糾纏,出言解釋道。
兩人就此討論起了案情,全然忽略了此時趴在木桌上的書生。
瑜帥整理著淩亂的道袍說道:“以你的性子,今天早晨一定先去大夫家詢問,怎麽,可有線索?”
“有,大夫說當時他替張公子診脈的時候已經摸不到脈搏,張公子**著身子躺在床榻之上,臉色蒼白無血色。”
瑜帥蹙起了眉頭,說道:“可是****,陽元泄盡而死?”
所謂****,陽元泄盡,便是俗稱的馬上風。這張家少爺若真是中馬上風而死,那老張頭的嫌疑倒是可以去了,畢竟誰家出了這樣的事情都不願意宣揚。而張宅裏著衣甚少的女婢,似乎也佐證這一點。
遲報官一事到此有了解答,不過也生出了更多新的疑問。
比如老張頭為何要說兒子渾身浴血躺在臥房裏?若是為了掩蓋張公子中風而死的醜聞,更應該低調行事才是,怎麽還講出了命案裏才有的細節。
杜辰良麵帶凝色,說道:“沒有那麽簡單。”
“我當時也這麽說,但大夫說不是。”
瑜帥麵帶疑色,說道:“這麽肯定?”
杜辰良麵帶無奈,說道:“我也這麽說,當時就被打了。說我敗壞他賽華佗的聲譽。”
瑜帥聽言,哈哈一笑道:“原來是那個老頭啊,那倒是不用再懷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