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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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賽華佗是鎮東百草堂的大夫,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兒,醫術極高,號稱沒有治不好的病。

    瑜帥早間飲用的湯藥,便是那個脾氣極差的老頭開的方子,因此對老頭也算熟悉,深知那個老頭最忌諱別人對他的醫術質疑。

    瑜帥摸了摸鼻子,問道:“賽華佗可還說了些什麽?”

    杜辰良蹙著眉頭說道:“他說他行醫數十年未曾見過這樣的病例,一個人赤著身子血液卻被放了幹淨。”

    瑜帥眉間蹙緊,心裏迅速檢索四年間讀過的書籍,邊問道:“這可有些古怪,會不會是傷口較小沒能發現?”

    杜辰良麵色無奈,說道:“我當時也這麽想,於是又被打了一次。”他摸了摸後腦勺,仿佛心有餘悸。

    “號脈的時候張公子已經沒脈象,脈管沉陷,是血氣不足以撐起脈管的跡象,體態蒼白而無血色,麵窩深陷,更是佐證。他的體內或許還存著些許血液,隻是決計達不到活人的標準。即便是割脈而死的人,臉色都要比他紅潤些。”杜辰良一口氣背完,深吸一口氣方才穩住氣息。

    他接著說道:“診脈的時候張公子赤身**,賽華佗沒有查出傷痕,而且聽腹音,也沒有內出血的跡象。”

    瑜帥促狹道:“這麽一長串,背下來一定很辛苦吧,這得挨了賽華佗多少藥秤。”

    “你少管!”杜辰良惱羞成怒,說道:“現在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你倒是算算,究竟誰是凶手!”

    瑜帥不以為杵,嘻笑道:“現在還不明朗,最好能再問賽華佗一次。”

    杜辰良聞言一怔,說道:“還有什麽可問的,賽華佗已經搬走了。我去找他的時候,他正在收拾行李,哦對了,他還有封信叫我給你。”

    他從懷裏拿出一個黃紙信封遞給瑜帥,疑惑道:“你和他很熟麽?怎麽沒聽你提起過。”

    瑜帥接過信封拆開,迅速閱覽著賽華佗形如亂草的筆跡。

    杜辰良在旁說道:“怎麽樣,信裏說了些什麽?”

    瑜帥神情複雜地看了一眼杜辰良,信封未有封泥但卻沒有拆封的痕跡,可見杜辰良真的是一名守諾的君子。

    他沉吟許久,麵帶難色道:“看不懂。”說著將信紙反轉,似毫無戒意讓杜辰良查看。

    信紙上不僅字跡潦草,而且書寫的方式有賽華佗開方時特有的筆跡,若非對賽華佗十分熟悉,決計無法看懂。

    杜辰良嚐試了許久,終究頹然一歎道:“看不懂。”

    瑜帥神色愈加凝重,沉吟道:“這樁命案進展到這裏已經算是明朗,所有與案件有關的人都已經將案情吐露完畢。除了張公子的死因,一切線索都指向了老張頭可能為遮掩醜聞而假報命案的跡象,若非賽華佗的證言,此案便會在官府與老張頭的默契間終結。畢竟大唐建國未久,人口未豐,此時正要休養生息,因此命案在今天是極為嚴重的惡劣事件,將極大地影響縣令老爺的前程,隻是……”

    杜辰良急道:“隻是什麽?”

    瑜帥眉毛已經快要皺成一團,最終沉吟道:“隻是張公子的死因終究是本案最大的疑點,若不能給出dá àn,必定誰也無法交差。而這張公子的死因,恐怕牽扯著一樁極大的因果。”

    說不定便與多年前老張頭歸鄉隱居的真相有關。

    他接著說道:“此時除張家人外有能力並且在最佳時間接觸過屍體的隻有賽華佗,而他顯然對我們有所隱瞞,著急搬走說明這件事可能蘊含極大的凶險。”

    “杜哥兒。”他凝視著杜辰良的眼神,認真道:“你確定要接著查下去麽?”

    “極有可能會有性命之危。”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麽,補充道。

    杜辰良沉默了許久,說道:“這件事不查,還會有人死麽?”

    瑜帥想說不會,但沉默猶豫了許久,終究歎道:“極有可能。”

    “那我自己查。”杜辰良聞言灑然一笑,健壯的身軀站得筆直,猶如高絕山崖上傲立的青鬆,不懼風雨。

    “好嘞!壯士保重!”

    瑜帥封好小黑壇子,夾在懷裏後轉身便要回家。

    這樣的結果倒也不錯,反正以杜辰良的性子,一生都要行走在禮法和律法之中,絕不可能在兩天內查出點什麽,也就不會有性命之危。

    而兩天之後,便是賽華佗信中所說朝廷使者到來的日子。

    屆時縣令為了粉飾太平,必定不會讓案子查下去。

    說不定此時就已經禁止了呢。

    想到這裏,他對杜辰良說道:“縣令是不是已經不讓你再查下去了?”

    杜辰良還在那邊壯誌淩雲,聞言卻驚訝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瑜帥聞言,有些不耐道:“能不能好好說話不反問,這是今天見麵後你問我的第10個問題!”

    歎了一口氣,他還是說道:“再過半個月就是長安五院招生的日子,按照往年的慣例,朝廷都會派遣使者到距離較遠的地方收羅人才。以避免有才華天分的考生因腳程不快耽誤了入學。以東浦鎮到長安的距離,朝廷的機關舟約在兩日後就能到達這裏。”

    “你家大人雖然不算是個貪官,但卻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性子。朝廷使者來臨,他肯定害怕被欽差知道他的管轄區域內有了凶殺案。昨天接案子的時候你來得匆忙,但昨日回衙門交工時,縣令肯定對你說了些什麽吧?”

    杜辰良沒有說話,高大的身體站在蕭涼晚風中顯得有些孤單。

    良久,他長嘯一聲,空氣中彌漫濃鬱酒氣。

    似乎忽然多了許多情緒,他醞釀許久,說道:“他讓我盡量勸老張頭撤案,不要再查下去了。衙門的記錄他會消除,這件事情他會當沒發生過。等過了這陣子,再查。”

    瑜帥看著杜辰良沒有說話,這樣的事情在他預料之中。

    這個世界的許多可悲,就在於這樣的意料之中。他已經很少意外。

    杜辰良嘿嘿一笑,說道:“雖然我不如你聰明,但也知道這純粹是托詞。且不論過陣子是多久,是明天明年還是來世。就如今來說,凶手還沒見著影子,我就已經麵臨放棄的窘境。”

    “我自幼時起,就被家中長輩勸讀儒家經史,這些年不曾懈怠,讀通了許多本書,自以為才華在同輩之中無人可及,但到頭來卻全無用處。”

    “就因為無法覺醒步入修煉之途,沒能進天機學院,我的家人就不再管我。負氣之下,我離家出走。”

    “本以為天下之大,有道理皆可去得。沒想到大家確實講理,但也隻是講理,當牽涉到切身利益全不奉行。現在看來,道理隻是儒教修者用來叩開覺醒之門的金鑰。隻是世間凡人用來捍衛利益的工具。”

    “沒關係,這世間本就是各人管各自的生活,信各自的道理。他們不信,我卻可以信,無人能阻止我相信。我不希望餘生活在苟且將就之中,我信聖人言,天地有正氣。”

    “猶記得當時推開我家老宅大門,滿目天高雲闊乾坤朗朗,我以為那就是浩然正氣。”他輕聲道,俊朗的眉目間似有當年縱意。

    “那時我還是個少年,如今已過了四年,瑜帥,我和你說,此刻我依舊覺得自己是那個少年。”他驕傲地抬起頭,拿著飲剩的酒又灌了一口。

    “少年是不該喝酒的,影響發育。”瑜帥忍不住說道。

    “瑜帥,君子如玉,溫潤而澤。瑜為美玉,我雖不知你為何將餘生之餘改為美玉之瑜,但君子玉不離身,想來就覺得是一件很美的事情。若不是近幾年忽然與家中有了聯係,我也想改了隨你姓。”俊朗的眉間忽然多了許多愁緒,英武青年徒見幾分老態。

    “別,擔當不起。”他忽然想起昨日小舟上的戲言,心想這爸爸的玩笑真不能開。

    “瑜帥,其實過兩日,我的家人也會隨欽差過來接我,要接我回長安成親。餘生便掌管家裏的生意,我不想回去,但我是家中長子,家母已經老了,近幾日也對我很是惦念。”

    “年少時有許多想做的事,如今尚有許多還在期許,忽然就都成了雲端的事。瑜帥,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不會。半老徐娘。”瑜帥搖頭誠懇道。

    “所以,這是離開前最後一件想做的事。這也是最後一件想讓你幫忙的事。”杜辰良凝視著瑜帥,眼神中傳達著懇切。

    “也就還是想讓我幫忙咯?”瑜帥揚起一邊眉毛,說道。

    杜辰良點頭。

    “你方才說了那麽多,我以為是交代遺言,就權且聽著。沒想到最後竟是這個意思。我說過不幫你了麽?”

    杜辰良遲疑片刻,搖了搖頭。

    “但你……”

    “難道不是你說要自己來?”

    杜辰良啞然無語。

    “我不信聖人講的道理,我隻信自己。”瑜帥說道,他將小酒壇子揣在懷裏,費勁用道袍掩上。

    “我隻信我看見的和聽見的,以及我所有感知得到的信息,信我思考後得出的結論。聖人的言論若是真理,那便該依舊能被經過我的思考,被我肯定,成為我的信念。”

    “其實每個人對世界的認知都大致如此,隻是後來他們習慣了接受而放棄了思考的過程。”

    “你說的不對,聖言自具靈蘊,能感應天地,引靈氣變化,自然是真理,但你的想法不能。”杜辰良搖頭道。

    這倒是事實,想到這裏,瑜帥忽然有點煩躁。

    他忽然轉身往西邊走去。

    “你要去哪?”杜辰良喊道。

    “查案啊。”瑜帥頭也不回,徑自走著。

    “等等我。”杜辰良聞言,提起桌上的長刀便要趕上去。

    但在幾步之後,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忽然又停了下來,走回到木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