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妖婆

字數:4751   加入書籤

A+A-




    杜辰良下半生的很多個夜裏都會想起元啟十四年的那個夏夜,很多時候他都在想,後來自己的人生發生那麽多的轉變,可能就是從那個夜晚的那一刻開始。

    他被一個赤身**的姑娘死死地抱住,他的意識已經迷糊,朦朧間感覺自己的衣服被掀開,一隻冰涼的小手探進內裳,正式接觸了胸膛的皮膚。

    他被寒冷刺激清醒了一瞬,恰好便見著了那一幕。

    ……

    瑜帥被丫鬟小芸抱著,燭台放在圓桌上。

    丫鬟的小手按在他的胸膛,上下撫動。他的意識已被影響,道帽歪斜,正一頭埋在小芸肩膀。

    隨著指尖的溫度逐漸溫熱,小芸知道火候到了。她將小手伸向道袍的下方,卻被一件硬直的東西擋住了。

    感覺像旗子,又有點像帆。她有些好奇,打算掏出來看看。

    一隻手掌抓住了她,力道不大不小,剛好足夠禁錮她。

    她驚駭,因為在她的預料中,這個少年應該再也沒有蘇醒的可能,也不該再有阻擋她的力量。

    她抬頭,看見了一雙眼睛。

    冷漠,平靜,深邃,仿佛已將她看穿。

    然後她聽見他緩緩說了一句話,態度傲慢而厭惡。

    “鬆開我,老妖婆。”

    ……

    杜辰良看見老張頭蹲在地上,用掉落的長刀在手腕上劃開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滴落在地板,與地上繁複的花紋融成一塊兒,之後他雙手開始做一些詭異繁複的手勢,嘴裏不住地念叨著。

    地上的血紋重新變得鮮亮,並且多了許多先前未有的花紋。

    空氣中彌漫的血氣越來越重,老張頭的臉漸漸蒼白,他渾身都在顫抖,卻依舊擠著手腕,努力將鮮血排出體外,塗抹在地麵上。

    他死咬著嘴唇,眼神裏透著極深的恨意,眼淚從眼角滴落,又被無聲地擋在手心,不讓滴落在陣紋上。血液汩汩而流,生機和溫暖一寸寸地遠離他,他的意識逐漸模糊。

    他要死了,這一刻本該在數十年前的風雨夜中就該發生,強烈的求生**使他苟延殘喘了幾十年。

    他逃離了這座深深宅院,逃掉了不可能償還的負債,他以為逃出去海闊天空,隻需要不再回這個地方。

    不是的,逃出去還有兵荒,饑餓寒冷與他做伴。

    即使這些後來都被克服,仍然有一個夢魘始終伴隨著他。

    他的妻兒死在了那個雨夜,他獨自一人逃了出來。

    他溫柔賢淑的妻子在當晚剛剛為他生下一個白胖的兒子,他激動地跪下感謝上蒼。

    感謝上蒼在他此生最困窘的時刻讓他遇見愛他懂他的妻子,感謝上蒼讓他們相遇相知相愛相伴相許一生。

    他的前半生錦衣玉食,聲色犬馬,弱冠之年迎娶世家千金。同輩之間有若眾星拱月,也算意氣風發。直到家族忽逢大禍,親朋逃散,一夕間曆盡世態炎涼,那時妻子挽著他的臂膀,陪著他。

    父親卒於病榻,臨死前將家族托付於他,直到他答應繼任家主才闔上了眼。長輩留下的負債多持在老朋友的手上,並不著急向他索還。可他隻懂花錢,哪懂經營,家族的生意江河日下,他苦掙無果,終於在昔日狐朋狗友的勸誘下將希望寄於賭坊。

    結果可想而知,一次次小勝積累他的自信,幾場大輸讓他不甘,他輸光了銀兩,告訴妻子生意失利,需要銀兩周轉。妻子典當了首飾和嫁妝,將嶽母傳給她的傳家玉瑣典當。

    他還是輸,將酒坊抵押,他將祖宅抵押,最後輸紅了眼,他將始終愛他的妻子抵押。

    結果自然還是輸了。

    一段時間的風平浪靜使他心生僥幸,嬌妻臨盆使他無限歡喜。孩兒的啼聲使他大徹大悟,如夢初醒,他劃破手腕用鮮血向上蒼立誓,餘生要用生命守護母子,直至死亡。

    然後他逃了,逃在債主持刀shàng mén年的雨夜,逃離對死亡的恐懼,也逃離了他生命的前半。

    他的生意在北方做了那項生意之後好轉,他衣錦還鄉回到了家鄉。

    那個雨夜成為他後半生數十年的噩夢,無數個深夜他始終夢見她。

    這種情況直到他第二個兒子的出生,直到孩子被他低調地撫養長大,總算有所好轉。

    他又開始期望下半生就這樣平淡簡單地度過,怎料北方忽然找shàng mén來,一夜之間又遇見了絕望。

    鮮血在身下積成小攤,血脈靈元濃鬱地充盈臥房。他沒有天資習練道法,魔族的血魔道法也隻得益生意學過兩招,一招用來提煉靈蘊,滋潤自身,一招用來引爆靈蘊,與敵俱亡。

    這本是讓他自盡保密的魔道法,卻成為他最後殺死仇人的希望。

    血液在道法的牽引下流得很快,但卻終究有限,速度開始緩慢。

    他忽然想起那年妻子臨盆時,他用血立下的誓言。

    他想起他的兩個兒子。

    或許皓天一直在看著吧,看著背棄諾言,背棄它的下場。

    他拿起長刀,刀尖朝著心口,雙手始終在顫抖,卻堅定地刺了進去。

    長刀擊斷肋骨,刺破心髒,鮮血終於噴湧而出。

    “啊!!!”他終於撕心裂肺地吼道。

    血光瞬間籠罩整個臥房,透出窗映照半片天空。

    整個小鎮的天地靈元在此刻匯成漩渦,不斷壓縮下沉著湧入臥房。

    張曳的肚皮本因為流血而幹癟下來,耷拉著一層皮肉。此刻卻如同吹脹的羊腸一般迅速撐滿。不止是肚皮,他的整個身體都被瘋狂集聚的靈元撐大。

    臥房內的空氣裏充斥著仿佛凝固的天地靈元,血陣在張曳的引導下散發著濃烈的光。

    此刻他成為這片小天地的中心,紅燭失去了作用,被控製的女屍軟倒在地,瑜帥和杜辰良恢複了全部知覺。

    張曳的眼睛掩在膨脹的臉皮之中,但卻始終充滿恨意盯著一個人,那是一個容貌數十年如一日的修魔者,因她東山再起,因她複入絕望,他此生都不可能忘記這張臉,這個她。

    “去死吧!老妖婆!”

    他向她撲去。

    ……

    “去死吧!老妖婆!”

    “鬆開我,老妖婆。”

    少年傲慢而厭惡的話音剛落,抬腳就是一記飛踢,那一踢迅若流光,幹脆利落,全然不給對方反應的餘地,而且準心極佳,直往老張頭飛去。

    在老張頭將小芸抱入懷裏的那一刻,少年恰好閃身到了杜辰良身前。

    他將懷間緊握的旗杆取出,擋在身後。

    旗幡看似極小,卻在瞬間猶如蓮花般層層綻開,化作一片巨幕。

    遮住燭光,遮住血光,遮住張曳和小芸的身影,將臥房隔成了兩個世界。

    ……

    “嘭……”

    烏篷船前的水麵被岸上忽然的巨震擾動,驚動了船上的書生和船家。

    兩人對望一眼,俱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驚駭,齊齊閃身出艙,向張宅掠去。

    船與岸仍隔著一段水麵,他們踏波而行。

    船家腳步輕盈似蜻蜓點水。

    書生閑庭信步卻踏水無痕。

    三息過後,俱消失在夜色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