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杜辰良就來敲門了。

    他終於不再身穿一成不變的勁裝，改著一襲藏青色的長袍。烏黑的長發攏在青玉琢成的發箍裏，隨意地垂在身後。健壯的身形隱在寬鬆的長袍裏，除了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不曾憊懶，活脫脫是一派濁世佳公子的形象。

    杜氏世代以詩書傳家，祖上曾出過三朝宰相，是名副其實的北地望族。作為當代家主的長子，杜辰良其實並不缺少貴族的氣質，隻是當那身捕快的勁裝穿上，人們往往便隻能看到一個為擒賊而奔忙的普通捕快，頂多是俊俏了些。

    兩人遊於長街。

    瑜帥一邊漫步一邊想著昨天冥想時發生的事，一邊與杜辰良閑話。

    昨天夜裏夢見的星河，他從未在之前的夢裏見到過，也從未從在典籍裏見過記載。

    細想時發現昨天是落地到長安的第一個夜晚，興許便是這萬年的古都引來了莫測的變化。

    星海浩瀚，星辰如恒河沙數。昨夜他苦尋了半夜，始終未能找到真我的所在。

    他明白這樣尋找的效率太低了，但他也沒有好的辦法，從沒有人告訴他怎麽修行怎麽冥想，唯一可能告知他的，卻是一個自己也不會修行的正義傻瓜。

    而且，他隱隱有種感覺。夢中的異象不應給更多的人知道，不然會給他帶來危險。

    他十分篤信自己的直覺，這是他獨自一人生活到現在的依仗。

    “你知道究竟要如何才能覺醒麽？”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畢竟杜辰良出身大家，即使未修行也該有耳聞。

    老杜聞言一愣，隨後眼神複雜地看了瑜帥一眼，說道：“你算是問對人了。”

    瑜帥忽然想起東浦鎮茶寮外酒醉了夜晚，那個玄衣青年撒酒瘋似的話：“我自以為才華在同輩間無人能及……就因為無法覺醒步入修煉之途……我不希望餘生活在苟且將就之中……”

    瑜帥歉然道:“抱歉。”

    杜辰良颯然一笑，說道：“不必道歉。有些事之所以會說出來，就是希望能多一個人知道。你能記得，我很開心。”

    他拍了拍瑜帥的肩膀，帶著某種複雜的心緒仰望天空，輕聲說道:“覺醒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就像打開一扇窗，撞進一個新的世界。明明風景依舊是那些風景，卻儼然有了不同的意義。我曾將那窗開了半扇，皓天的光照進我的眼睛，整個世界都鮮活無比。”

    他伸了伸雙臂，做出攬括乾坤的手勢：“你知道麽，這世間一切為人所見的景色，都隻有在皓天的照耀下才能存在。假如沒有皓天的光，萬物將處在混沌之中，無法被見到也無法生存，自然也無法存在。”

    瑜帥凝眉思索了片刻，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隻是依舊有些疑惑，追問道：“你的意思我懂，沒有光就沒有我們的世界，但是這和覺醒有什麽關係？”

    杜辰良明亮的眼睛裏滿是驚訝，他剛才說的話最關鍵的地方被記載在皓天神典上麵，是唯有替皓天教派立下大功的人才能的篇章，他得此一句花費了家族巨量的資源，而領悟這句話更花了他數年的時間，沒想到隨口一提，便在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口中聽到了回應，是這個世界變得瘋狂了麽？

    他下意識忽略了瑜帥的問題，追問道：“你真的懂了麽”

    瑜帥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著難道有別的解釋？為了防止理解偏差，他解釋道：“我認為的意思是，這世間一切的生靈和非生靈，其根本的靈蘊都來自於皓天的光。這個光並非指眼前即見之光，而是指皓天光芒中潛藏的靈蘊。”

    “道德經注中記載，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天地初始時一切混沌，無物亦無名。而當天地生養萬物，混沌化作秩序時，萬物之所以為萬物，便是因其不再為同質的混沌，而是有各自蘊含的道理和意蘊，此謂之為有名。”

    “因此道理和意蘊是區分萬物的關鍵，被修道者統稱為道蘊。而從天地初分，開始衍化萬物，便再也沒有永恒不變的東西。因此，一株小草隨著時間的長進，可以變成一株大草。一顆石頭可以變成一堆細沙，滄海可以化作桑田，桑田也能化作滄海。世間萬物的道蘊時時刻刻都在變化，分分秒秒從一種道蘊化做另一種道蘊。而世間之所以會有草，石，沙，滄海，桑田之名。隻是我們見其道蘊相似，而得的統稱而已。”

    “《淮南子》中記載，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世間沒有宇宙同一的事物，因此存在於宇宙之中的萬物，即使內外相同，也依舊是天地間的唯一，因宇和宙，都是萬物中必有的道蘊。”

    “而萬物的道蘊之所以能流轉，依靠的便是皓天的力量。”他伸出手，似乎握住了長安城盛夏的陽光，眼神清澈，輕聲道：“皓天之光，並非僅在肉眼所見。還在體膚之暖，心穀之陽，在因光而動的風聲，在因風而動的雨露，在因雨而潤的草木，在世間所有沐光而活的生靈。”

    “我們都生存在光裏，因此沒有光，就沒有我們，也就沒有我們的世界。”

    “我這樣說，對麽？”

    久久沒有回應，瑜帥疑惑地側頭向身旁看去。

    隻見杜辰良張著嘴巴卻不言語，圓睜的眼睛裏滿是震驚，一副呼吸停止的模樣。

    興許是感受到了瑜帥怪異的目光，他回過神來，咽了一口唾沫才說道：“我現在相信你是皓天道教的了。”

    瑜帥抖了抖眉毛，促狹道:“趕情你就沒信過我。”

    杜辰良有些靦腆地笑了笑，說道:“家中與皓天道有些淵源，故曾見過些道士。卻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

    瑜帥聞言，一時玩心又起，遂說道:“是沒見過我這麽帥的麽？”

    “……”

    老杜就這麽默然地看著某人，直把某人盯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才開口說道:“你知道你和一般的皓天教道士哪裏不同麽？”

    “我更有自知之明？”

    “……”

    “你比他們不要臉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