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朱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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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之上,肥碩的雀鳥沐著日光,徜徉在風的海洋。
它的雀羽顏色鮮亮,仿佛凝結了所有顏色的光。
它的眼瞳初見是紅色的,細察時卻宛如琥珀染上了紅絲,似乎是後天洇染。
它的眼神平靜,時不時地扇動翅膀,保持著滑翔的姿態,以求在天空停留更久的時間。
它低垂的雀爪之下是飄搖來去的浮雲,往下數百米,是人來人往的長安街巷。
它從遙遠的南方而來,飛躍了數萬裏,直到剛剛才到了長安。
它感覺不到疲憊,卻很厭煩。
因它此刻正在長安城尋找一個喜歡臭美的少年,而它到長安城來,也是為了他。
要在天下第一大城中找一個人並不簡單,但它並不為難,哪怕它隻是一隻小小的雀鳥。
因為隻要他呼喚它,它總能聽到。
……
一根上等胡桃木雕琢而成的鼓槌顫動著地落在夔牛鼓皮之上,發出咚地一聲沉悶的巨響。
鼓槌被狠狠彈開,落在京兆府衙的牌匾之下。
一個掌櫃模樣的中年人哆嗦著從地上爬起來,用力地甩動臂膀以恢複知覺。
他對著衙門前站立的衙役們訴苦道:“我說各位大人,你們既已進去通報,為何還非要小老兒擊鼓呢?”
衙役們低著頭暗笑,其中一個笑著解釋道:“老哥兒,這是府尹大人新立的規矩,我們也沒辦法。”
掌櫃對此隻能無奈一笑,長安人皆知,斷案如神的京兆府尹包玉欽有個閑趣,總愛有事沒事地立些奇怪的規矩。
他顫抖著腿腳拾起鼓槌,墊著腳尖將其放回鼓架之上,又回頭問剛才出聲的衙役:“大人,包大人這回又是什麽名堂。”
那衙役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大人說,這是仿效古漢時期擊鼓鳴冤的製度哩,往後隻要大家夥兒有冤情,隻管擊鼓便可升堂。”
掌櫃彎著腰捶捶至今仍在發麻的大腿,嘟囔道:“搞什麽錘錘哦,往日裏通報一聲就好,好方便,今日裏卻差點把骨頭給震散咯。”
衙役們俱都噗地笑了出來,這回連那個牙齒潔白的衙役都連擺著手說不出話。
輕鬆閑逸的氣氛彌散在衙門門前,直到某一刻,某道寒冷的氣息彌散到府衙門外。
仿佛約好了似得,衙役們俱在同一時間收起了笑聲。
他們神情嚴肅目光沉靜,站姿端正抬頭挺胸,持刀冷望,氣勢凜然,令人第一時間領略到天下第一府衙的風範。
冷冉從衙門口邁了出來,冷著眼環顧了這些吃飽飯沒事幹的衙役。被他視線掃到的衙役俱都麵色不改,渾然視他於無物。
他讚許地點了點頭,決定放過他們一馬。
這一幕隻發生在三息之間,在他邁出衙門走到掌櫃身前的路途上,當他站定之時,便已然是辦案時的冷然模樣。
他蹙著眉看向低頭不說話的掌櫃,心中想著方才聽到的隻言片語,為了維護府尹大人在長安百姓心間的形象,他解釋道:“這鼓是大人從府庫之中取來的前朝舊鼓,據府誌記載是有些神異,據說能夠驅除妖邪。”
“要敲動這鼓雖不容易,但若敲響一次便能聲震四野,府衙內外無處不可聽見,因此也算一件寶物。但這件鼓讓旁人來敲是有些吃力,回頭我會向大人建言。”
“趙掌櫃,不知你對這擊鼓升堂之事有何看法?請不要緊張,這隻是包大人囑咐我做的一次民意調查。”
長安京兆府衙有四大名捕,其中以冷冉性子最冷氣勢最強,因此趙掌櫃見了他便開始訥言,磨蹭了半天才低聲說道:“我就覺得,這擊鼓鳴冤忒麻煩哩,往日裏大家吆喝一聲就好,現在還要擊鼓,就剛剛那一下,就差點把我這把老骨頭震散咯。”
聞言冷冉凝肅的神情鬆弛了幾分,語氣也不禁和緩:“趙掌櫃,此事大人是有考慮的。我們長安城有大人坐鎮,自可長治久安,但大唐幅員遼闊,天下有三十二道,道下各有十數個州,州府各設府衙,州下數十個縣又各立公堂。”
“每個縣令或府尹品行操守都各不一樣,為了使百姓們有冤能伸,大人打算進言陛下,在天下府衙門前設立鳴冤鼔。若是縣令長官貪贓枉法,拒不受理百姓的案件,或是聽鼓而不升堂,升堂而不依律審判,便可上訴一級到州府衙門前擊鼓告之。”
“州府衙門若不受理,可上至大理寺告之,京兆尹亦是如此。”
“而若大理寺不肯受理,而又確實有冤情,則可以到皇城前擊鳴天鼓,上高天聽。不過自古以來,非戰事緊急不可擊鳴天鼓,想要冤情上達天聽,可能需要付出些代價。”
冷冉眉目冷肅,低聲道:“掌櫃的,聽明白了麽。”
趙掌櫃哆嗦了一下,才說道:“不敢欺瞞大人,小的還是不太明白。但我就明白一件事情,小老兒智小才疏,這輩子是不想離開長安城了,長安城隻要一日有包大人坐鎮,就有一日的長治久安。包大人是好官!”
眉目神情倒是懇切,言語雖盡是讚譽卻不見諂媚形色,趙掌櫃的此番言論確實發自肺腑。
冷冉難得輕笑了一下,隻可惜衙役們目不斜視,趙掌櫃抵著頭,均沒有看見。他也不在意,想著調查既已完結,就該開始管趙掌櫃舉報的事情。
倒也不是什麽嚴重的事兒,不然此時他該已在現場。長安城的紈絝自大人上任以來是收斂了許多,隻是仍有一些冥頑不靈的喜歡時不時的鬧事。這回據說是禮部尚書杜家的家人內訌,希望能整出些動靜,好把他們都關進牢裏冷靜幾天。至於趙掌櫃的損失,必須讓大人要這些紈絝十倍賠償。
冷冉這般想著,便隨著趙掌櫃向他經營的酒樓行去。
約莫一盞茶後,在距離酒樓大概數百米的地方,冷冉忽然聽見高天之上響徹一聲鳥鳴。
他抬頭望去,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
“小玥!”
瑜帥這一聲呼喚已然用盡胸間氣力,焦急欣喜之間飽含著企盼之情。
他還不想死,好不容易才蘇醒在盛世,他絕不願意回到無止境的黑暗裏。
酒樓中的眾人都已被瑜帥忽然的舉動震驚,一瞬間呆愣在了原地,心間想著叢生各自的想法,卻唯獨一件事情同一:“小玥是誰?”
瑜帥身後的影子不為所動,甚至加大了手腕的力度,以期加快刀刃劃破血管的進程。
他受過專業的訓練,早已將情感與動作隔離,即便驚訝也不會在身體上表露情感。
此時任務是第一要務,必須盡快完成,趕在變數到來之前。
好在刀刃已經抵在頸間,隻需輕輕劃破血管,噴濺的血水難以抑止,數息之間便可要人性命,不存在不死的可能。
接下來隻需一息就好了,誰又能在一息之間救下這個少年呢?
這般想著,張黎暗自增力。
……
瑜帥的呼喚聲穿破樓牆屋瓦的阻攔,約莫又傳出了百米。
街巷之間人聲鼎沸,少有人留意。即使聽見了,也以為是酒醉之人情傷哭訴。
各自笑了一笑,心道年輕人總會過去,又各自生活。
高天之上自非如此,隻是此時卻隻有風聲,並無新的聲音。
一片空闊,安靜。
忽然,高天之上燃起了一顆火星。
緊隨其後,好似幹燥的柴原被火種引燃,一道火焰圓弧就要在原地擴散。
與此同時,酒樓二層中,張黎的刀刃突破了瑜帥頸間皮膚一點。
忽然,一道看不見的光影突破了樓瓦,又在樓瓦尚未開始下墜之時劃過虛空,掠過了張黎的手臂。
隨後消失無影。
此時,瑜帥輕吐了半次呼吸。
……
張黎驚駭地看著手腕。
隻見他的手腕處忽然出現一道黑線,隨後這道黑線開始蔓延,掉落黑白相間的粉末。
好似久遠的建築被自然風凐,手腕以下的手掌整個化為了灰燼,隨後灑落。
當第一顆粉末掉落在地上時,他聽見高天之上傳來一聲鳥鳴。
他抬頭望去,隻見樓瓦無聲地不見了一塊,半空中灑落著一些黑色的顆粒,場景看起來有些熟悉。
他還未細想,便從洞開的樓瓦間,看到了高遠天空之上燃起的火星,看到它瞬間擴散,瞬息萬裏,擴散成一道巨大的雀影。
沒有空氣爆鳴的轟隆聲。
天地間響徹一聲純粹的雀鳴。
……
元啟十四年夏月三十日,朱雀現世,雀鳴長安,昭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