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國之碩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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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下的尉遲度默默聽著皇帝的話,俯身抬頭,有些失神的看著皇帝麵前淩亂的龍案,依然無言以對。他深知,皇帝所言,均是實情。
抬眼看了看龍袍已有些淩亂的年輕天子,這位在大魏宦海浮沉了數十載的老太尉眼中,浮現起了一絲疼惜。
在他看來,與此前被爾朱氏亂軍殺死的先帝相比,今上這位倒也堪稱雄主,雖是高丞相一手扶立,卻不願就此當個逍遙傀儡,一心隻想著中興大魏。
他登基不到兩年,便用盡手段,先是收攏了南道諸州貴族及元氏舊黨之心;後又為麻痹高氏,娶了高丞相長女立為國後,還效法漢末蜀廢帝劉禪,忍辱奉高丞相為“相父”。接著又勵精圖治,改革軍製、選任賢達……卻怎奈此時高氏一族已然坐大,牢牢把控著北道三十餘萬鮮卑雄兵,始終讓皇帝無法盡力施為。
一念及此,老太尉白眉一挑,深吸了一口氣,心中默然一聲長歎,暗自搖頭恨恨想到:與這位新帝比起來,這元氏皇族和那些八姓貴人的後代們,也著實不成氣候。為禍天下近十年的六鎮之亂剛剛結束,南道這些皇親貴戚們,便又開始大肆兼並良田,為了“合法”的占有土地,無所不用其極,甚至竟不惜假土匪之名,在去歲秋收時縱火焚田,讓百姓無糧過冬,被迫賣身為奴,將萬畝肥田硬生生變成無主荒地,然後“合法”圈占。今年的濟州災變,便是因此而起!而當地官史,不是出身這些世家豪門,便是早與他們沆瀣一體!社稷危難之際,這些勳貴豪門個個鼠目寸光,不思體國報效,卻如堤蟻碩鼠般瘋狂噬咬著大魏的根基,生生葬送了本家性命不說,還在陛下最需助力的時候,給了高氏一個再次殺雞駭猴,震懾帝黨的機會!當真是國之大難,始於諸公!
那濟州拓跋氏、崔氏等五族及大小四十九名官史,著實個個當誅!
想到這裏,老太尉不禁滿口鋼牙咬碎,一雙虎目恨意然然。
然而,他一個老頭子,又能拿那些不成器的八姓子弟怎麽辦呢?總不能幫著高氏打壓皇族吧?
“國事艱難啊……”良久,心念百轉間,已年近八旬的尉遲公,不禁愴然神傷,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太尉?!”禦座上的元修,見尉遲度有些神思恍惚,語有不滿的喚道。
“哦!陛下恕罪——!”老太尉回過神來,語氣有些蕭索的道:“陛下實乃我大魏百年不遇的中興之主,臣能在垂暮之年得以追隨陛下,雖肝腦塗地,亦有何懼!”。
“哦?那不知太尉方才在想些什麽,竟如此出神?”見尉遲度表了忠心,元修麵上的神色好看了些。
“陛下,老臣是心疼陛下啊”,尉遲度看著階上的年青皇帝,眼中竟有了淚花閃動。他深聽了口氣,緩緩道:“老臣知道,陛下為此戰已盡賣皇產,內府又出了十餘萬貫貼補北伐用度,而此次老臣奉旨籌餉,親眼見得了南道諸州貴戚過著何等奢靡的生活,可當老臣提出共慷國難之時,卻竟無一人願為江山社稷實心捐資。更有甚者,竟隻認捐二百餘貫,令老臣……令老臣自覺狀如乞丐!不瞞陛下,老臣耗時四月,遊說了百餘家我鮮卑勳貴,才僅僅籌得餉銀四萬貫……”
說到此處,尉遲度已是語有哽咽,他顫顫的伏身跪下,叩首道:“陛下,請治老臣無能之罪!”
“混賬!!”尉遲度話還沒說完,元修已是暴怒的撥身而起,一把掀翻了麵前的幾案,怒吼道:“這些混賬東西!!!形勢已危急至此,還不思體國報效!朕榮養他們有什麽用?!這是要逼朕也學那高賊,大開殺戒嗎?!”
說罷,暴怒的天子,抄起腳邊的一隻白玉筆筒,狠狠的砸在禦階之上。
那精美的白玉筆筒,瞬間碎成數塊崩散開來,卻仍是難消天子之怒。
“尉遲度,朕賜你欽差旗牌,著領一千羽林做欽差衛隊!去!給朕去南道,把那些混賬東西的家產盡數……”
可剛說到此處,元修卻是又猛的住言不語。
剛才,他的目光,無意中掃到了禦案左側壁上懸掛著的那張《大魏天下輿圖》,視線落在了那廖廖數個拱衛在京師周遭的南道州郡上,臉上的神色,瞬間變得陰晴不定起來。
良久,這位年青的天子,就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渾身的氣力般,頹然跌坐於禦座之上,胸膛雖尤自劇烈起伏著,麵上卻已然浮現出幾分淒容,隻聽他喃喃自語道:“莫非我大魏,當真氣數已盡了嗎?”
“陛下!!保重龍體啊!”尉遲度語帶哽咽的重重伏首於地。
“唉——”,禦階之上,傳來一聲無奈的長歎。元修擺了擺手,低聲道:“罷了,罷了!他們好歹還是向著朕的,無非就是貪了些,抄了他們,洛陽隻怕就真的成了一座孤城了……”
尉遲度聞言不敢做聲,伏在地上的身子,又沉下去了幾分。
殿內一時靜得可怕,片刻後,尉遲度才聽得階上傳來皇帝有些無力的問話:“尉遲公,卿以為,朕與那高賊此時一決,勝算幾何?”
尉遲度聞言,身子略略一僵,隻是略一思忖,便決定回避這個問題。他神容懇切的看著皇帝緩緩道:“依老臣看來,高賊已陷腹背受敵之憂而卻不自知!將亡之期不遠矣!”
“嗯?”天子元修皺起了眉頭,想了想,近期似乎並未接到有柔然大軍即將南侵的軍報,遂有些不解的探身問道:“太尉請起,不知太尉所言何指?”
尉遲度施禮謝過皇帝,顫顫的起身,手捋白須,狡黠一笑道:“老臣曾於坊間聽聞,宇文將軍在京時,似與馮翊公主暗有情愫。他現在受命都督關西,為人且素來俊朗俠義,且未曾婚配,更足謀善戰,又已與高氏反目,如若陛下能成全二人之好……”
“竟有此事?!”元修聞言,不待其說完,已是麵露喜色,急道:“皇妹竟還與那黑獺(宇文泰小名)有這等故事?聞卿一言,如撥雲見日!朕明日便去問過馮翊,若二人果有交往,朕即日便遣秘使赴夏州許婚!”
繼而又笑著對尉遲度道:“太尉不愧國之柱石,果然大材!這縱橫之術如國手落子,四兩可吞千鈞!如宇文泰能與朕同時從西、南兩路夾攻,高賊焉有不敗之理?!哈哈哈……”
言罷,元修仿佛輕鬆了許多,放聲大笑起來。
卻看似不經意的,將手邊一張錦帛悄悄揉入手中。
那是早些時侯,廷尉府密諜剛剛送來的密奏。
帛上隻有四字:誅狗未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