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丞相心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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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兒子始終擔心,僅靠晉陽六州鮮卑這十來萬人馬,如何能一舉鼎定河南?南道十三州可是還有三十五郡不在我們掌控之中,萬一戰事拖久了,西邊和江南再有什麽異動,那就被動了。”
丞相府西院,一處僻靜的議事廳內,掌燈如晝,炭火如春。屋內隻有兩人。
說話的,是跪坐在書案旁的一名十五歲左右、身著紫色素錦絲袍的年青人,說完後,他有些拘謹的看向那名正在書案後,背對著他的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此時正右手舉燈凝神察看著牆上懸掛著的一幅巨大的《大魏全境輿圖》。
“說完了?”中年男子嗓音渾厚而深沉,語調裏卻透露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
他並未回顧分毫,仍是借著手中燈光,在圖上查找著什麽。
屋內頓時陷入一片極壓抑的沉默。
青年沒敢再答話,隻是端端正正的跪坐著,眼睛卻是集中全部注意力瞄向自己的父親,想窺得他究竟在圖上找什麽?而更想窺知的,則是他此刻的想法。
片刻,便見中年人的手指重重在地圖上某處一點,又若有所思的用指甲輕輕敲擊了兩下,這才轉過身來。
書案旁的青年,也在這一瞬間趕緊收回了目光,腦中又回憶了一遍剛才父親手指敲擊過的位置,正是大魏西部重地——原州。
借著燈光可見,這名氣度威嚴的中年人,年近四旬,身高八尺,身形英偉挺拔,皮膚白晰、顴骨高聳,頜下的二尺美髯顯然經過精心的修剪,隻是直挺的鼻梁上,那深凹的雙眸中,目光極其的冰冷與深邃,給人一種無法看透的神秘,倒是與高洋的一對眸光有幾分神似。
毫無疑問,此人便是這座晉陽城的主人,高氏當代家主、大魏國權傾朝野的魏天柱大將軍、大丞相、渤海郡王高歡!
那跪坐在他書案旁的俊朗青年,便是高洋的大哥——魏驃騎大將軍、渤海王世子高澄了。
與高洋不同,這高澄眉目之間,倒生得與高歡極為相似,星眉朗目,鼻高唇薄,麵白若玉,配上發髻上的文士冠,真是好一派佳公子風度。他生性沉穩,平時少言笑,待人謙和,總是能給人一種人淡如菊的平和,尤其是那雙眸子,明晰閃亮,不過細看,卻是少了父親和二弟眼中的那絲果絕與狠厲。
“子惠,仲華可有身孕了?”,高丞相盤腿坐在了書案後,將手中的油燈輕輕放在案頭,輕描淡寫的說一句,然後便抬起眼皮,看著一旁恭謹而侍的兒子。
父親這句突如其來的問話,將高澄驚得愣住了,差點站了起來。心道:這不是在談國事嗎?怎的突然又扯到自己老婆的肚子上來了?
“呃……”隻是極短的錯愕過後,高澄便恢複了平靜,小心答道:“媳婦尚幼,兒子事務繁雜……”
高丞相打開桌上一本奏報,不滿的訓道:“抓點緊!孤和清河王可都等著抱孫子呢!”
“這……”談到和馮翊公主生孩子這個問題,饒是一向處事淡然的高澄,也有些忸怩起來,紅著臉小聲嘟嚷道:“這豈是急得出來的?”
“嗯?!”高丞相瞥了一眼跪坐於案前的長子,鼻子裏冷哼了一聲。高澄聽得耳中,渾身打了一個激靈,整個身子立時便趴伏於地,連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室內的氣氛頓時驟然凝固,一股無形的威壓感,瞬間便充斥在整個議事房內。
良久,屋內都沒有半點聲音。
高澄趴伏於地,一動也不敢動,眼睛幾乎都貼在了地板上,眼珠卻是在不停的左右閃動著,目光中流露出的全是後悔與驚恐。冷汗,順著他的額頭,大滴大滴的滾落。
“子惠,你怎的這般不長進?”良久,案後才響起高丞相的聲音。高澄渾身一震,身子又猛的往地上伏下了幾分,一句話也不敢說。
過了一會兒,卻聽得丞相又是輕歎一聲,這次聲音溫和了許多:“孤知道你的心思。你看不上仲華,可孤看那孩子亦算賢淑恭敬,其父也是元氏宗親之中,為數不多的有識之士,你是世子,是孤最為倚重的長子!家事亦是國事!骨血是最好的融合,你的眼光要放遠一些”。
“啟稟丞相,太保尉大人候見!”恰在此時,門外傳來了一小宦官的聲音。
“傳!”高丞相淡淡道。
高澄聞言趕緊起身,抬手用衣袖拭了把額前的冷汗,瞬間調整了情緒,複又正襟端坐於案旁。
高丞相拿眼角瞥了一眼這個長子,便又垂下眼眸,凝神捉筆,繼續看起案上的奏疏來。
“下臣尉景!拜見丞相,拜見世子!”隻是片刻,門口便響起一片皮鎧鱗甲的碰撞之聲。隨後,尉景熊一般的身形已是大步走了進來,單膝跪地,抱拳向高丞相父子行禮,開口聲如洪鍾。
“見過太保大人!”一旁的高澄,可不敢輕受姑父的禮,趕緊一側身,跪著迎向尉景,一伏到地。
“士真!這裏都是自家人,你搞這些虛禮做什麽?!快起來,旁邊來坐!”待高澄回完了禮,端坐於案後的高丞相這才一副頗為不耐的語氣,一揮廣袖,朗聲道。
“嘿嘿!俺一個粗人,哪敢怠慢了朝廷禮法?不過,還是自家人坐在一起說話爽利,不像對著那些個賊廝鳥官,放個屁也得憋個老半天!”
尉景一邊咧開大嘴,嘿嘿笑著,一邊從地上爬起來,拉扯著身上的皮鎧,兩步走到案邊,鐵塔般的身子,便轟的一屁股盤腿坐了下來。
對麵的高澄,嘴角頓時不意察覺的微微抽動了一下。
高丞相好氣又好笑的對尉景道:“聽你這意思,這太保當著不過癮?”
尉景聞言,牛眼頓時一瞪,一拍大腿道:“這什麽鳥太保!整天屁事沒有,除了到山上打打獵,就是整天和那群文官扯淡,哪有當年在軍中廝殺來得痛快!要不是這差事是妹夫你交待的,俺老尉早他娘的去大營裏呆著了……”
“放肆!朝廷體統,豈能由著你的性子胡來?”正在批看奏章的高丞相板起臉,斥責道。
“額……是!”見丞相拉了臉,尉景頓時蔫了下來,囁嚅著挪動了一下屁股,不敢再言。
房裏一時沒了聲音。
見屋內良久沒人說話,丞相隻是在閱看奏章,氣氛甚是尷尬,尉景便和對麵跪坐的高澄扯起了家常。
“子惠,最近姑夫得了一柄上好的青銅古劍,它還有個名兒,叫個……叫個什麽腸的,回頭你到俺府上去玩兒,看得中就拿去!那玩意還沒個胳膊長,姑夫耍起來不痛快!”尉景道。
“咳!那柄劍叫‘魚腸’,是上古神兵,價值不菲”,高丞相輕咳了聲,淡淡看了一眼正垂著頭,臊眉耷眼瞅過來的尉景,放下手中的筆,冷著臉好像漫不經心的隨口問道:“你這把劍,又是從誰手裏收來的啊?”
“額——”尉景聞言,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動了兩下,硬著頭皮擠出一絲笑容道:“看你說的,這晉陽到處都是寶貝,俺使了些錢米,從一酒肆掌櫃的手裏換了來”。
“哦?是嗎?”高丞相一臉玩味,故作吃驚的道,嘴角卻是浮現起一抹怪異的笑容。他瞅了一眼尉景,又扭頭看了看一旁不明所以的世子高澄,一抬眉毛,目光複又瞟向了手中的奏章,卻是不陰不陽的淡淡搖頭歎道:“哎呀——孤卻不知這長廣王元謁,何時當上了掌櫃,還將酒肆開到了晉陽?果然是慣會結交之人啊!倒是孤這些時日都在這丞相府裏,對外麵這些事,有些寡聞了,竟還不如洛陽禦史府的那幫酸儒消息靈通!”
此言一出,高澄便吃驚的看見,方才還腆著老臉笑答從容的姑父,那黑熊一樣的身子,此時竟一個激靈便連滾帶爬的到了高丞相的書案前,跪伏於地,大屁股撅得老高,不住的叩頭,聲音都帶了哭腔:“妹夫——啊,不!丞相!丞相!救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