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荒唐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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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惠。”
高澄正瞪眼看著呢,卻突然聽到父親喚自己的名字,忙俯身應道:“兒在”。
書案後傳來高丞相那依然平淡的聲音:“按我朝律例,朝臣私通宗親,huì lù往來,是何罪名啊?”
高澄聞言,心中便是“咯噔”一聲。此時更是聽到身旁尉景的方向,傳來一聲接著一聲沉悶的“咚咚”叩頭聲。
高澄飛快的拿眼一瞟,竟見尉景此時已是滿頭大汗,磕頭如搗蒜一般。
高澄心中不忍,悄悄抬眼上看,卻發現父親那攝人的雙眸竟正冷冷的注視著自己,兩道冰冷的目光,就如同兩把利劍,一下狠狠的紮進了他的心裏。嚇得他渾身一個哆嗦,身子不由自主的一軟,趕緊趴伏於地,結結巴巴的答道:“按……按本朝律例,是……是為結黨欺……欺君——當斬!”
當他說出最後兩個字時,感覺自己已用盡了渾身的氣力,也是重重一個頭磕到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再不敢抬起。
“丞相——!”一旁的尉景,此時伏於地上,嘶聲喊了起來。“丞相!俺知錯了!借俺十個膽子,俺也不敢壞了自家的事啊!元謁隻是托俺給他在朝中謀個差使,給了俺金百兩、銀壺十二副,再就是那把上古銅劍,俺想來無非也就是把他打發到洛陽,去他那個便宜侄子身邊混口飯吃,便收了。俺萬萬不敢與元氏宗親結黨啊!劉貴那廝分明就是有意陷害,還請丞相明察!明察啊——!!”
轉爾,他又慌忙道:“丞相!臣……臣這就把那些勞什子的東西盡數搬來,繳於朝廷,俺一文未動啊!丞相!!”說罷,便又是不住的叩頭。
此時,一直端坐於書案後批閱奏章的高丞相,這才抬起頭,臉上此時竟已換作滿是驚訝憐惜之色,急急起身,繞過書案,一把將尉景扶了起來,略帶嗔怪的道:“士真——!孤方才不過是隨口玩笑兩句,你這呆廝,怎的這般當真?快快起來,讓孩子在旁邊看著,哪還有點做姑父的樣子!”
待見到尉景顫顫巍巍的直起身子,高丞相這才緩緩轉過身,走回書案後,雙臂一伸,擺了擺寬大的袍袖,坐下柔聲道:“都是自家親戚,孤還信不過你嗎?劉貴是禦吏中尉,監察百官是他份內之責,他沒直接奏報天子,而是先陳情於孤,便是給你留足了麵子,你休得記恨!元謁給你的那點兒好處,你收下便是!汝這些年隨孤南征北討,為的不還是他元氏的江山嗎?拿他們家一點好處,也算不得大過!”
“這……?”尉景俯身,不知該如何做答,一雙大眼,偷偷瞅瞅高丞相,又瞅瞅高澄,見兩人都沒看向他,均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隻好默不作聲,算是應了下來。
正當尉景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剛剛平複,卻又聽得高丞相語重心長的道:“不是孤說你,這點兒貪財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長此以往,怕是終有一天,連孤也護不住你了。”
聞聽此言,尉景慌忙又再次匍匐於地哽咽道:“丞相!俺老尉斷不是那貪財好貨之徒!俺,隻是個廝殺漢,自打在懷朔隨丞相起兵,這輩子就是注定要跟著丞相陣前賣命的!俺既不懂朝中事,又不會種地,家中更沒置什麽田產,就是擔心哪天有個萬一,會苦了澄兒他姑姑和你那幾個小外甥,所以偶爾收些無關痛癢的黃白之物,也是想給自己的身後事,留點兒餘地……”
聽到他這般分說,高丞相好氣又好笑,臉一板,打斷道:“住口!沒了你,孤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孤難道就不照應了?你這賊廝,說這些喪氣話作甚?!還‘哪天有個萬一’?你這是盼著孤陣前大敗麽?!”
又道:“你記住!能拿的拿,不該拿的,別碰!”
說罷,也不待尉景表態,便大手一揮道:“算了!這事就不要再提了!還是說點正事吧。”
高丞相從案上的一堆奏疏中,取出了一本,擲於麵前道:“都看看吧,溫鵬舉真是寫得一手好文章啊。”
高澄偷眼一瞧,隻見那本奏疏竟是尚書省按常例遞來的朝臣明奏抄本,封麵題為《請設鄴城軍屯事》。
“這?是溫子昇那老兒寫的?”高澄試探著問。
高丞相並未回答,嗔笑道:“你這孩子,‘老兒’也是你配叫的?他與孤同歲,你莫不是在影射孤也是‘老兒’?”
這下可把高澄嚇得不輕,連忙趴伏於地道:“兒子豈敢!這溫舍人慣與父親作對,兒子也是一時氣極,信口胡說,兒子知錯了,父親切莫生氣”。
“起來吧”,高丞相不以為意,卻用似在和二人打趣的語氣道:“你們看看,孤請陛下遷都鄴城,殿宇都築好了,他卻在此時奏請陛下將鄴城改設為軍屯所!此人倒還真是頗有些膽量啊。”
“這就是個笑話,不過是一屆酸儒,為搏朝野評名而以,父親何需為此氣惱”,高澄開解道。
卻未料高丞相聞言,竟是冷哼一聲,怒斥道:“淺薄!孤讓你參詳的是這本奏疏背後的文章!”
被高丞相一番教訓,高澄立時清醒了許多,想了想,才囁嚅道:“父親的意思莫非懷疑是——陛下?”
“哦?我兒何來此言啊?”
高丞相的麵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當高澄聽到話中那句“我兒”的稱呼,心下便是一陣暗喜。這隱含著“父子一體”味道的兩個字,無形中透露出一個信息:自己猜中了父親的心思。
他腦中飛快的整理了一下思緒,才道:“溫舍人久在中書省,平日又常伴陛下左右,若有什麽建言,對陛下當麵言說便可。可他這篇昏聵荒唐之文,卻偏偏是明遞的奏疏,還能順利的通過尚書省的驗看,成功遞到陛下手中……”
說到此處,高澄抬眼極快的掃了一眼高丞相。見父親雙目微闔,麵上也看不出其他表情,一副靜聽的模樣,心下便是一寬,知道自己切中了要害,這才接著道:“這至少說明了兩件事:一是這份奏疏十有**是在陛下的授意下寫的;二是定係尚書省內有人與他合謀而為。故兒子大膽猜測,此事極有可能是由陛下和帝黨聯手炮製”。
一旁的尉景聽得有點迷糊,瞪著一雙牛眼,在這父子二人的臉上來回瞅著,粗大的眉毛都快擰到一起了。
可高澄的一番心思,此時卻全在父親臉上。
高丞相聽完兒子的分析,美髯之下的嘴角,微不可察的上翹了一下,麵上卻仍是古井無波的神情,又開口問道:“那依你看,他意欲何為啊?”
高澄明白,父親問的是陛下。
他略一思忖,才謹慎答道:“朝廷的明奏,按例是均要抄錄下來告知給朝臣的,陛下以這份荒唐奏疏傳示眾卿,怕是用意有二:一是想籍此試探一下眾臣工對遷都一事的立場;二是剛過完年,順便想借此惡心一下咱們。”
“哈哈哈——”,高丞相聽完,不禁仰天大笑了起來,也不知是被兒子這番話給逗樂的,還是因為兒子說到了他心中所想。
“依孤看,他是打算動手了”,高丞相淡淡的笑道,就好像是在說著普通的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