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雁鳴於湖畔，有風拂於山間。

    聽那蹄聲愈疾，小鎮之中漸無聲。

    山道之上那一騎一人越來越遠了。

    無論是街道上的商鋪，還是各處的庭院閣樓，都一片安靜，沒有任何聲音傳出，因為沒有人說話。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事，集體保持沉默。

    街北的那座庭院之中，老族長的目光穿過無數重青牆，落在了山林之中，那一人一騎身上。

    耳畔忽然響起一聲蟬鳴，也不知是從何處傳來的，讓他皺了皺眉，踱步去推開了遠門。

    不知為何，他覺得有些後悔了，他很想去將那個少年給攔下來。

    這紮馬小鎮可以替人遮風擋雨，乃是亂世之中的一個避風港，世人若是知曉此地有這麽一片淨土，應該想極力尋到此地才是。

    他不知道若是少年真的走出這小鎮，再跨出這深山，誰會替他擋掉那冥冥之中的暴風雨。

    他真的很糾結。

    他有些後悔了那個決定。

    思量片刻，他決定不讓那個少年離開，他要前去將他給攔下。

    可他又隱約聽到了一聲歎息不知由何處傳來。

    他四處觀望，目光停在了街西的那座酒館之中，神情微異，似乎感覺到了那裏正在發生什麽，身子不由微僵。

    …………

    …………

    齊然性格看似極其堅韌，尤其是那一雙深沉的眸子，清秀又不失堅毅的臉龐，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什麽都知道，且可看透世情且心無所礙的人。

    而傷春悲秋這種情感表述對於他來說更是不可能。

    的確，他不會傷春悲秋，因為他對這方麵沒有多少興致。

    可是，他也隻是才二十歲，且於這深山小鎮之中，他從未經曆過這些悲情之事。

    離別之事，便是悲情之事。

    他也會感傷。

    因為他從未經曆過。

    自兩個多月前，師父出這深山去，他還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可誰又知，當自己要真正離開的時候，怎會生出這種情緒來？

    所幸，他也明白感傷這種事是在所難免的，他看得很開。

    世界那麽大，他也不可能一輩子要深居這山林之中，他總是要出去看看的。

    但是，他總是會回來。

    …………

    …………

    出了小鎮，山林之中古樹盤根錯節，儼然已無路可走。黑馬嘶鳴，舉蹄止步不前。

    齊然不禁有些發愁。

    若是他一個人，翻山越嶺自是不在話下，這古林之中哪裏都皆可去得。可是而盡，那黑馬身上壓著大包小包，這個苦力不用白不用，齊然自然舍不得將這黑馬自行歸去。

    望著那曲折崎嶇，俱是亂石密樹的山道，齊然眸光如電，那被一縷麻草緊係的長發也飄了起來。

    若是因為無路可走，便斷了出山的念頭，豈不是令人恥笑。他以手輕撫那把負於黑馬身上的刀頭子，再輕撫黑馬鬃鬢，忽然間大笑了起來。

    “大黑，看來要辛苦你了！”

    伴隨著齊然一聲大喝，黑馬踏蹄而去，伴隨著一地煙塵，衝向了密林那條山道之中。

    齊然不知怎樣言語，進入山林中，在剛開始很長的一段時日裏，齊然騎著黑馬覺得這山林之中實在是太過於難走，更不知何時才是個頭。

    所幸，他一個人自在慣了，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很寂寞，很枯燥的事。

    在這不知有多少裏旅途的古林之中，他完美地發揮著自己對於山林的認知，作為一個稱職獵人的本事。

    於小鎮之時，他便常出入山林獵物，自然稱的上是一個合格稱職的獵人。

    便是路途再崎嶇難走，他也不會讓黑馬經受過多的勞累，也更不會讓自己受太多的口舌之苦。

    一人一騎是一路吃喝走過來的。

    這千山古林之中，他牽著馬，吃著肉，哼著曲。

    而馬吃著青草，喝著清爽山泉。

    這是一個悠哉的故事。

    這也是一個關於吃的故事。

    齊然並不著急趕路，此行他無欲無求，隻是欲見識一番塵世繁華盛景，何以有急迫之說？

    可他依然抵不過一夜寒風緊，暴雨大如席所帶來的難題。

    在一個傍晚之中，隻聽天際有一道閃電橫空而過，擊斷了無數枯枝，擊落了覆於矮鬆之上的積雪，並伴隨著密如寒瀑般的雨花向遠處的斷崖頂端橫空擊去。

    霎時間若風雷擊電，密林古道之中起了一陣狂風。

    風雨漸驟迷人眼，深山古道路愈發難行。

    齊然牽著黑馬繞過斷崖密林，扔掉了手中的一根流油虎腿，欲找一處山洞暫時避一下這風雨，也好讓黑馬長時歇息一下。

    …………

    …………

    一處斷崖頂端，那頂紅綾轎子安然坐落，大雨侵盆而下，隻是被那手持紅燈籠的閹官隨手一揮，便給隔開了去。

    衣袖揮，而萬雨皆不得落！

    那妝容極豔的閹官看著這幅見鬼的天氣，柳眉微佻，透過轎簾紗窗，望向了那個女子。可那坐在轎中的女子向他望了一眼，似是極不喜搭理他，又扭過了頭，隻顧著吃著手中的果子。

    “殿下，陛下而盡雖是禦駕親征，但萬裏征伐，他已無心他顧，而這亂兵八仙又沒有跟來，於這齊國疆界，實在是太過於危險了，若是真的出了什麽岔子，我等實在是擔當不起啊……”

    她是那塞北宮中出了名的任性皇女，可不管怎樣，他是那人欽點的貼身跟隨，再進一步，他乃是這個女子的半個師父，所以很多外人不方便說的話，自己應該來說。

    那位少女揮了揮手，阻止了他的進諫。說道：“你還知道父皇而今無心他顧，卻不知那朝堂之上奏章早已像雪片飛來似的。而以那正統姬姓為首的十八個馬屁精恨不得寫下血書來，就是鐵了心想讓我嫁給那個臭男人，如果不是本公主斷機提前走了數日，隻怕還真會有大臣會在後方以死進諫，來逼迫父皇退兵。而如今我算是聽了你的意見，困在這鳥不拉屎的荒山林子之中，難道你還覺得不滿意？”

    “這…………”閹官隻覺無話可說。

    而那轎子四周的四個鐵騎覺得有些惶恐不安，連連叩拜而下，大呼：“小人不敢！”

    那閹官搖了搖頭。

    “嗯？”他似是察覺到了什麽，輕哼一聲，於斷崖頂空向下方望去。

    那四個鐵騎冷眉橫豎，“煆”的一聲站了起來，取下了負於後背的長弓，雨水擊打而下，讓那一身寒衣發出一聲聲刺耳鳴聲。

    …………

    …………

    行至一處風雨尤盛的山窪，齊然牽著黑馬，一襲長衫已被風雨侵了個通透。他脫掉上身的汗衣，雙手將其擰的稍幹了些，套在了黑馬的頭上。當他準備繼續向前時，忽然停下了腳步，向不遠處的斷崖頂端望去。

    就在先前那一刻，齊然感覺到了那山崖頂端出現了數道他極為陌生的氣息，可是以他如今的修為境界，按道理來講根本沒有可能感知到如此遙遠距離之外的事物。

    然而那幾抹氣息就這茶般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識海之中，使他的肌體更寒，這說明並不是他自覺感知到了那幾抹氣息，而是那幾道氣息無視這數千丈風雨距離，主動找到了他。

    那斷崖上麵有人！

    齊然鬆開係馬韁繩，將那把大刀由刀鞘之中抽了出來，扛在了肩上。

    他由山道遠遠望去，看著那崖頂之上的一抹殷紅，可大雨早已將他的長發打濕，遮住了整個眉頭，也遮住了雙眼。

    他心想這深山之中，乃是鳥不拉屎之地，荒無人煙，人跡更是罕至，即便而進天下大亂，燕人東踏而來，那修士或者是尋常百姓也應該是在那荒原戰場上亦或者在那山脈外圍才是，為何會在這裏遇到人呢？

    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那個書生。可他又搖了搖頭，那書生於今絕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齊然不免覺得有些更寒，他用手擄開那遮眼的發絲，警惕盯著斷崖頂上的動靜，心裏想著到底該怎樣做才是。

    是到那崖頂上去看一眼，還是就這般牽馬離去，讓他有些糾結。

    他望了多時，心裏咯噔一下，確定這絕非幻覺，那崖頂之上一定有人！

    大雨驟疾，有四道箭破風而至，由崖頂上順著密雨橫射而下！

    齊然仍被黑發遮蓋的眉頭緊皺，那四道寒箭軌跡不偏不倚，向大黑馬和他一同射下，他絕不會認為崖頂之上的人是把他當作野獸來襲殺的，不免生出了一股驚天怒氣。

    那四道箭破風而至，齊然冷哼，他雙手緊握大刀，當頭砍了下去！

    雪亮的大刀在齊然的手中以極高的頻率顫抖著，很長時間都無法平靜下來……發出令人心寒冗長的低沉嗚鳴聲。

    大刀與鐵箭的每一次碰撞，都是那般的樸實無華，力道十足，雖看似簡潔而又無趣，可實際上卻隱藏著開山裂海的無窮意味。

    有三道箭被齊然劈翻在了腳下。

    齊然輕哼了一聲。

    他臉色蒼白如雪，那射箭之人的修為定是在他之上，且不知高出多少，不然也絕不會傷到他。

    是的，他的肩膀處被射中了一箭，有鮮血流淌。

    所幸，那匹黑馬在他的刀下並未被那鐵箭射中。

    他寧願讓自己被射中，也不願這匹伴隨他走過這無盡山林的黑馬受到傷害。

    沒有原因！

    齊然低頭，以手拔掉了射在他肩膀上的那支鐵箭。

    大雨侵盆下，而他就像是一棵在這斷崖絕壁下倔強生存的矮鬆，覆蓋千年積雪卻不肯稍彎腰身，俯瞰腳下眾生，不屑看天一眼。

    他又把大刀扛在了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