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中人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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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山中人兮

    “爺爺,爺爺,為何是搖光代表最強的占星師?”

    女孩雙腳懸空坐在崖邊,嘴角銜著一枚磁勺,出神地望著海上的星空。天上,紫微垣無比明亮,在那裏,北鬥七星,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每一顆星子都閃著攝人心魄的光芒。女孩伸出食指,直直指向杓柄那顆看似不起眼的尾星。

    “記得我教你的曆訣嗎?”老人撫須望天。一雙青目澄淨如海,半幅天幕的星星都落入了他的眼睛裏。

    “當然記得。”女孩隨口誦了出來:“鬥柄指東,天下皆春,鬥柄指南,天下皆夏,鬥柄指西,天下皆秋,鬥柄指北,天下皆冬。”

    “你要知道,在這世間,隻有把住杓柄,才是握住了最大的權力。”

    春秋戰國時期的占星師,大致可歸為陰陽家的一支,然而術法卻脫於其製,與之迥然有別。其中最為精妙的,要數東齊薑氏。商末周初有薑太公善籌謀,工術數,隨武王征戰,多次立下奇功。封於齊地之後,他修治璣衡,測定星曆,子孫後代多從其事,逐漸形成了占星師一族。然而這些人在朝為羲和之官,近於陰陽家,在野為悠遊之士,近於道家,因而長期遊於三道九流之外,不顯揚於世。流於世間的隻有他們製定的北鬥七階分段式,通行七國,天下人普遍接受。其言:

    天樞者,分陰陽,識五行,乩卜草筮;

    天璿者,執司南,開四象,投籌問途;

    天璣者,觀宸軌,察三垣,睥睨天罡;

    天權者,致休冥,離景限,妙盡璿璣;

    玉衡者,畫緒印,幻今昔,手結千化;

    開陽者,啟正綱,複歸一,遊心萬端;

    搖光者,斷捭闔,破九荒,移星換月。

    高高的青崖峰上,一方青金石打造的平台光滑如鏡,倒映著頭頂的星空。薑諶淡金色的長發垂地,白衣素冠,做占星師打扮。老人雙手擷取星光,隨手一灑,散亂的星子落在幽藍的地麵上。老人又合攏雙手,銀亮的光線從他指尖拉出,細細長長,漸漸織出宏偉的星圖。

    今夜乃是朔日,月隱不現,四周俱是一片漆黑,隻有頭頂和腳下的星輝交相輝映,如同仙境一般。青崖底下,奔騰的潮水拍打著岩壁,發出雷鳴般的聲音。

    那星光匯成的水流包圍了女孩,在她身邊環繞,漸漸攀上了衣袂。星輝柔和,女孩裹在中間像是一個銀亮的繭。

    女孩屏住了呼吸,緊閉的雙睫微微顫抖。

    “不要怕,不痛。”聽了這句話,女孩輕鬆了很多。在她舒展眉頭的瞬間,千絲萬縷的星軌匯集在印堂處,漸漸凝聚。

    “一星,二星,三星……七……星……”薑諶喃喃低語。七星格,薑允繼承了占星世家最高的天賦。

    女孩的眼睫再次微微顫抖,這次是激動。她生來就有與族人的碧瞳迥異的玫紅色瞳孔,又是半路歸宗,一直有人質疑她不是本族。現下,正好可以堵眾人之口。允兒這樣想著,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可是,遲遲不見爺爺有下步行動。記得絳靈告訴自己,天目可以看到很多眼睛看不到的事物,初啟天蒙後感覺豁然開朗。“怎麽回事?”薑允睜開眼,卻看到薑諶已經抹去了星圖:

    “允兒,我不能為你開啟天目。星象顯示,你並不適合當占星師。”薑諶神色平靜,低沉的聲音似乎隱藏著深切的憂慮。

    沉默。女孩似在思考,呼吸聲清晰可聞。

    “我很遺憾。”薑諶突然有點不知所措,低垂了眼睫,不敢看女孩的眼睛。他該如何安慰自己失望的小孫女啊!

    一隻軟軟的小手搭在老人的肩膀上。薑諶詫異地抬起頭,看見女孩笑靨如舊:

    “沒關係啊。我要的力量,不多不少,不見欺,不欺人,如此而已。”

    那是薑允的啟蒙儀式,兩年前的事情了。

    當年的允兒才五歲,思緒清淺,並沒有因此而煩惱。東瀛薑氏一族世代居住在首鍾山,那裏是華夏大地的最東端,真正的天涯海角。終年雲霧繚繞,風雨去來無準。允兒長在那裏,朝采藥於山間,夕泅渡於東海,像蓬萊島上的仙女一般無憂無慮。海上乾坤慢,山中歲月長,在漫長而靜謐的年月裏,再大的煩心事,都像喝了一口鹹水一樣平淡。允兒這樣想:與其學習艱深晦澀的占星術,不如鞏固自己擅長的呼風喚雲術是正經。因而遊手好閑學了兩年占星,還是停留在最初的天樞階段。倒是薑諶一年前收的異姓弟子,如今已連過二階,到了天璣階段。

    “宴公子,你的行李已經全部裝上馬車了,要現在走嗎?”車夫一邊問話,一邊揮手趕開一隻身形碩大的梅花鹿。他心裏有些煩躁,這山中的野獸都不避人麽,門口臥著的吊睛白額大虎嗅嗅人也就算了,這食草的畜生也上前咬著袖口拉拉扯扯的,端的是非常奇怪。

    “請等一下。”被稱為宴公子的年輕人有著一雙狹長的,竹葉般的眼睛,臉上時常帶著笑容,看上去溫和可親。宴辭就是薑諶收的那個異姓弟子,字疏襄,齊國夷維人。他今天的著裝不是山中人常穿的細麻衣,因為要回去見家人,特意先換了一身鮮明的禮服。

    那礙事的梅花鹿顯然與宴辭相熟,看到他走來,即刻放棄與車夫周旋,對著車廂發出“呦

    ——呦——”的長鳴。

    宴辭上前叩響車廂,揚聲道:“小師姐,出來吧,不要為難我們。”

    看到薑允出來的樣子,車夫和宴辭忍不住哈哈大笑。說女孩是身無寸縷一點兒也不為過,因為她穿著一身由薜荔葉和女蘿絲編織成的衣服,燦金色的頭發用幾根羽毛束起,赤著一雙腳,打扮得活像深山裏跑出來的小精靈。幸而女孩生的美,又是自幼生長在山林中的,這一身穿起來並不是那麽不搭調。宴辭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打趣道:“小師姐這次是扮作山鬼?”

    “因為喜蕉能聞出人味,我才想這麽幹的,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允兒懊惱地拔出發間的羽毛,不小心劃破了荷包,灑落一地芬芳的杜若花蕊。宴辭看見荷包上麵的穗子還是紅線係著的藍色珠子,心裏仿佛放下了一塊大石,的確,不食葷腥,不服裘革,會掩蓋周身的氣味。但是隻要玄枵海睛不離身,她總會被找到的。

    “爺爺已經出山了,你也要入仕了,大師弟,你就帶我出去吧,不要單單留下我。”

    “不行啊,師傅明令禁止你出山的。”盡管稱這個小自己十歲的女孩為師姐,宴辭與之說話,還是用哄孩子的語氣,“不會孤獨的,你看,白日下山去赤城,那裏有很多和你同齡的孩子在玩耍,夜晚到海上瀛洲,可以和那些漁家兒女嬉戲。在家裏有喜蕉作陪,在山野你的動物朋友更多,隻要擺平心態,生活其實還是一樣啊。”

    “我的生活當然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可是山外的人們呢?”女孩的表情極為認真,“外麵在打仗,對不對?”

    宴辭暗暗驚訝,他們從來沒有在允兒麵前提過首鍾山外麵的事情,她怎麽知道的?遂勉強笑道:“小師姐長居山中,安閑自在,知道這些做什麽。”

    “公子田夔是庶子,母後早亡,一定會被派去領兵打仗;景嫿郡主的父親死了,廉家後代隻有一個,她逃不開替父從軍的命運;還有少將軍東方赫,他那麽喜歡生靈,聽我演奏《重華》(舜帝名重華。傳說舜樂一奏,百獸率舞。)時眼睛都在發亮,可是手上過早沾上了血。在赤城和瀛洲,很多和我一起長大的孩子都被征兵的人帶走了,爺爺出山了,宴師弟你也要替父親出使秦國……紛亂的年代有太多的不得已,可是不管怎樣,每個人都在盡力保家衛國啊。誠然,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戰爭,但如果是為了保護我們自己,我什麽都可以做。”

    宴辭徹底驚了,這哪裏是一個稚齡孩童的言語,何憂思之深也!他定了定神,終是沒有把表示安撫的手掌放在女孩頭上。

    “可是小師姐才七歲啊。”

    “田夔十三歲,東方十四歲,景嫿還有五個月才滿十三歲。”薑允流利地報出一串數字,滿懷期待地望著宴辭,“師弟放心,我不會做任何自不量力的事情,我隻充當門客,替爺爺監視門庭,防止小人趁機向齊王進讒言,妨害出征在外的將領們。”

    還好隻是小孩子的想法。宴辭暗暗鬆了一口氣。當年那個引起“傾國之亂”的人,差點變更了朝綱,他的女兒,當然不可小覷。

    “嗯,最小的十二歲,小師姐,再等五年,你一定可以的。”看到薑允拉長了臉,宴辭趕忙補充道:“不要小看這五年,這期間會發生很多的事,把你變得全然不同的人。你將會很強,強大到超乎想象,那時候你想去哪裏,都不會有人攔著。”

    最後,女孩和鹿佇立在山徑旁,目送車騎遠去。

    “會變強麽?”薑允仿佛在囈語,一絲狡黠的笑容爬上嘴角,“可是,我不會等的。”

    天空西部的參宿上,一顆赤星灼灼如火。高高的青崖峰直指雲天,底下海水波濤洶湧。

    “鏗”,磁石製成的司南砸在青金石地麵上,發出金石之音。第十三次嚐試,司南打了個旋,掉下懸崖,“鏘”的一聲在礁石上摔得四分五裂。薑允知道,天目不開,不能進階。她雖然沒有自信打破這條鐵律,但是習慣嚐試一切未知。

    “此生無緣占星,於我卻是三生有幸,”薑允撚著彤紅穗子,對玄枵海睛說:“人生天地間,浮沉自有命,豈能讓渺遠的星辰束縛住腳步!”

    薑允仰天祝禱:“天命得我,使我無傷,天命背我,使我殞身於海。”爾後,挾起一塊小舢板,毫不躑躅地向海洋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