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嘒彼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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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嘒彼小星

    平陵城內的浮棟巷一直很喧囂,從早到晚人群來來往往,青石路麵似乎都磨薄了幾分。這條南北走向的街道周邊圍繞的全是富貴人家的高樓,除了每日正午,六尺巷都是掩映在重重疊疊的陰影裏,比別處更為潮濕陰暗。

    自從商鞅之法通行六國之後,重農抑商漸漸成為長策,每個城郭都有了這樣的黑市。在這裏,販賣馬匹的客商,釀酒的胡姬,拉幫結派的乞丐和街頭混混,早出晚歸的長工,挑夫,各色人等魚龍混雜,勾欄酒肆之間,時聞各種粗俗言語,街上常年飄蕩著一股餿飯,腐壞的酒釀還有馬糞的混合氣味,實在不是什麽宜居的地方。對了,這裏還常見各種打鬥場麵。以多欺少,倚強淩弱,種種江湖俠士引以為恥的行為,在這裏都不算什麽。

    喏,西段巷尾就有一起這樣的事件,居然兩下都占全了。

    四個十五六歲的混混在一棟屋子前站成一排。為首的人五大三粗,手上掂著粗大的棍棒,向中罵道:“逆毛小子,仗著幾分妖法就得意了,竟敢窩藏盜賊,趕快讓開,不然我要你好看!”

    當中的男孩個頭尚不到為首之人的肩,料年歲上更是遠遠不及。由於瘦,更顯矮小。但他並沒有懾於其氣勢,依舊斜倚著門框,直直地望向那人的眼睛:“再說一次,我並沒有看到什麽小偷。這是我的屋子,不能讓你們進去。”說著,鄒已掌心隱隱透出藍色微光。兩邊的人見狀,急忙退後了一步。

    “老大,”一旁的嘍嘍附耳低聲說,“據說這個獨眼小子身懷異術,很多道上的兄弟與之相較都吃了虧,我們要不要先走,多叫幾個兄弟再來……”

    “放屁!這小子頂多九歲,能有什麽真本事,我就不信有這麽邪門!”

    “單挑還是一起上?”鄒已抻了抻指節,問道。

    “單挑!”胖子聞言甚是火大,衝動地回了一句。

    兩方對峙中。胖子繃緊了臉上的肌肉,如臨大敵。鄒已卻笑了,右眼裏仿佛燃著螢火,他握緊了拳,又緩緩舒展開,一團氣焰在掌心漸漸成形。見此,胖小子生了怯色,大叫道:“怪物!大夥兒一起上!一起上!打死這個妖孽生的怪小子!”

    正中下懷!當眾人衝到跟前,鄒已突然收勢,猛地一揚手,迅速退到門內。一把細細的huáng sè粉末灑下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異香。

    “有毒!”眾人連忙屏住呼吸。等到他們發覺那是花粉已經晚了,周圍傳來“嗡嗡”的聲音,鄒已養在屋後的蜜蜂傾巢出動。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鄒已關上房門,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這次也是險勝。他聚氣成刃的功力隻有半成,隻能嚇唬嚇唬人,但獨自生活在這樣一個雜亂的地方,總是有點應對之策的。他八歲,已把世上的風霜苦寒,人情冷暖差不多嚐了個遍。

    “出來吧。藏得又不好,我早看見你了。”

    一個少女從房梁上探出頭,嬉皮笑臉地說:“小兄弟,謝謝掩護啊,你人真好。我們後會有……”最後一個字還沒有說出來,女孩身形一展,便欲破窗而去。鄒已淡定地給自己倒了一碗茶,並不多做阻攔。果不其然,他的防賊措施起作用了,女孩剛到窗口便腳下一滑,“哎呀!”,“撲通”。幸好窗下乃是床,不然會跌得更慘。

    女孩伸手往腳下一抹,無視鄒已嫌棄的目光,湊在眼前查看:“是蜂蜜啊……壞小子!”

    對於斐零來講,這次貿然的拜訪還是很愉快的。雖然不清楚鄒已掩護她的原因,但他顯然沒有為害自己的意思。關鍵是,斐零站起來,才發現眼前的男孩並沒有他的聲音顯示的那麽成熟,甚至,斐零想到這裏就得憋住笑,他的高度隻及自己的腰部,她忍不住腦補出按住鄒已的額頭,他的手打不到自己的場景。

    鄒已有蒼白的皮膚,深藍的瞳仁,蒙右眼的布帛覆住了半邊臉,稚嫩清秀的麵容依稀可辨。斐零十三歲,已是一個大女孩的身形。多年混跡於丐幫,她的身世早已無人知曉。現在的她,穿肥大的褲子,散著褲腳,臉上時常粘著泥巴,因為有偷盜癖,總是光著腳,像貓一樣走路無聲,與從前的妘華公主判若兩人。

    “輕功那麽差,還小偷小摸,這不長記性的毛病真是和那個死女人有的一拚。”

    熟悉之後,斐零就把這裏當作據點,時時過來做客。捧著一大碗茶,聽忙碌的男孩惡聲惡氣地數落她。

    “一直繃著一張臭臉,不見你笑過,你這個八歲的,倒比我這個十三歲的還要老氣橫秋,一點都不可愛。”斐零說著,忍不住伸手揉揉鄒已的臉蛋,所幸,他的臉龐柔軟溫暖,手感極好,並不像他的表情那樣冷硬。

    “把你的髒手拿開!”

    斐零樂了:“原來你也可以像一個真正的孩子那樣說話啊!”

    鄒已手上托著蜂巢,不方便阻止,但他也沒有快走避開,皺著眉頭任由斐零把弄。

    斐零閉上眼睛開始享受,哎呀,真軟,像以前家裏的雲錦被,不對,雲錦被還觸手生涼,這種感覺就像,就像三春的柳絮,綿綿軟軟,還有陽光的溫暖。

    “死女人,玩夠了沒?”

    聽到鄒已罵死女人,斐零更加肆無忌憚,雙手齊上。她不禁對這個一直充當保護牌的人產生了興趣,問道:“死女人是誰?”

    鄒已打掉斐零的雙手,恢複了一貫的冰冷語氣:“這個詞,我能說,旁人不能說。”

    斐零清楚,鄒已在等一個人。他的衣著雖然破舊,但是總是洗得幹幹淨淨,他的住所雖然狹小,但是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斐零自己以前也是這樣。敏慧的母親及早察覺出大禍臨頭,把她送到民間。農作繁忙,她苦苦維持著清閑的表象,就是不想讓母親探望時看到心酸。

    黃昏時分,天邊的火燒雲煥紅了天穹,陰濕的浮棟巷漸漸掩入更為濃重的暗夜陰影中。鄒已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坐在房脊上靜靜眺望著西方的地平線。

    “你是從鄒府出來的吧?”

    鄒已看向斐零,後者指指他腕上血紅色的係命絲。他才八歲,不可能煉出鄒府的秘器,這隻能是他人給予的。而那人能將這麽寶貴的東西贈與,一定是至親。

    “那人是我的……姐姐。”

    “什麽?要斧子?你會聚氣成刃啊,用手劈開不就行了?”

    沈蘭其實麵容清秀,但她刻毒的表情把五官扭歪了,看起來萬分醜惡。鄒家的子弟們在旁邊指指點點,但無一人敢上前勸阻,鄒府這個養女的性子是出了名的潑辣蠻橫,誰出來評理,她就把髒水往誰身上引。

    鄒已沒有說話,一雙大眼睛冷冷地盯著她。

    “看我做什麽,還不趕快去劈柴!”

    “我隻是在想,如果爺爺還在,你又是一副怎樣的嘴臉。”

    這句話徹底惹惱了沈蘭,她怒氣衝衝地尖叫道:“你這個不祥的怪物,還敢提到爺爺?他就是被你給克死的!給我滾回你的柴房,一天不準吃飯!”

    自從姐姐鄒離失蹤,鄒已被迫搬出自己的屋子,先是遷到客房,後被派去宗祠守靈,如今,在沈蘭變本加厲的迫害下,柴房一堆潮濕發黴的稻草成了他的臥榻。小小的孩子,在最初麵對這些變故時還哭泣申辯,漸漸地,變得麻木,等到他可以冷笑著看待這一切時,發現自己的童年已經結束。

    鄒已右眼處的藍色花紋,一直是沈蘭針對他的借口。最厲害的一次,沈蘭掐了他的眼皮,眼睛流出了血。那****沒有哭,雖然淚水能夠衝淡疼痛,能夠分擔悲涼。往後也再沒有哭,他發誓要變成一個強者,強到拳腳打不折傲骨,強到惡語擊不碎心靈。

    鄒已離開鄒府前向沈蘭提出決鬥。盡管相差十歲本不符合規定,沈蘭還是用dài lǐ家主的權力通過了。從陰陽殿出來,鄒已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僥幸憑著係命絲才闖過鬼門關。而沈蘭,再也無法站立起來。鄒已拚盡全力重創了這個惡毒的女人。為了留在鄒家等待姐姐歸來,他已經忍辱負重太多。他知道,自己可以再忍受下去,但是決定走,是因為再呆下去,姐姐回來看到一定會心疼。

    鄒已拾級而上,到正殿,再次注視前任家主鄒乾的塑像。老人的眼睛平和寧靜,在這麽高的地方,世間擾擾之音一定不會再令他煩惱。在爺爺剛剛去世的那段時間,鄒已曾多次被帶到這裏“悔過”,每次他都是緊咬著下唇,一聲不吭。這次告別,鄒已同樣一言不發,爺爺一定知曉鄒離不是毒害他的人。

    鄒已走過一棟棟熟悉的房舍,最後,他停在後院那棵冥靈樹下。

    “鳳凰鳴矣,於彼高崗,冥靈覆矣,於彼陰陽。”這首歌裏唱的是平陵鄒府,陰陽家創始人鄒衍的故居。鄒已四歲來到這裏,還是一派祥樂的景象,爾後兩年,世事變幻如白雲蒼狗,現在的鄒府,早已失去了本來的麵目,隻有這一角,還保持著最初的明朗。冥靈四季常青,無花無果,其徑十八尺,未有知其修者。

    但是鄒已知道。幼時他為弄清冥靈的高度,曾試圖爬到樹的頂端,姐姐鄒離看到後臉都嚇白了,哄他下來卻沒有加以責備,而且答應與他一起弄清楚樹的高度。“姐姐是全天下最好最聰明的人!”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鄒已對人都這麽說。鄒離沒有陪他爬樹,而是在申時用腳步丈量了一下樹的影子。那時候日晷之影與針同長,樹與影同長。鄒已一直記得,他心中亭亭如蓋的冥靈樹,高度為七歲鄒離的三百一十一步。

    懾於沈蘭的淫威,沒有人為鄒已送別。鄒已最後抱了抱這棵冥靈樹,權當告別。可惜,大樹不會還抱,鄒已的離開不免黯然。

    夜幕降臨,東方現出商宿,中有一顆青星,忽現忽隱。

    “要打仗了,你知道嗎?”

    “這與我何幹。”

    “的確……”斐零暗自失笑,“不及車轅高的男丁不會被征用,你倒是不必擔心。”

    鄒已瞥了她一眼,一言不發。

    “好吧我承認,一直開身高的玩笑確實挺無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