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辰軌暗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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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辰軌暗轉
這裏是首鍾山外的瀛洲,山島聳峙,四麵環海。海水澄淨,海浪像最藍的鳶尾花瓣,層層包被著這塊遠離陸地的淨土。
“早潮來了!”
女孩伸展開曬成赤紅色的雙臂,歡呼著迎向泛著白沫的海潮,赤腳踩在白淨的沙灘上,留下一串貝殼般的足跡。海灘上的沙鷗海燕被腳步聲驚醒,抖擻羽翼歡叫著刺入天空,開始一天的捕魚生活。天邊煙波微茫,雲霞明滅,一輪紅日正醞釀著升起。女孩在海浪快要親吻她的足尖的那一刻準確止步,咯咯笑著,看第一波海潮仿佛不甘心似的緩緩退去。
每天天未亮,海潮灌入島礁的聲音先來,漁家女兒小鷗就提著籃子到海邊洗魚,為父親和哥哥們一天的海上生活準備飯食。因而清晨第一縷陽光降臨九州大地,她一定是最先看到的人。
然而今天,女孩發現有人比她早見證了今天的海上日出。
“允兒姐姐?你怎麽早上來到瀛洲了?”看到那襲熟悉的白色麻衣在晨風中鼓起,小鷗驚喜交加。在她的記憶裏,薑允從來都是傍晚來到海邊的,那時候夕陽在海麵上鋪陳出金色的軌跡,她們坐在一起翹首等待,等待漁船披戴著霞光歸來。
“我……”薑允沒有想好借口,一時語塞。不過小鷗不在意,上來親密的挽著她的手往家走,一路上興奮地說個不停:“你能來真是太好了,早上的瀛洲可比晚上有趣多了,我們有一整天時間來玩趕海,撲浪,你還可以看看我在淺海發現的魚礁宮殿……”
“好……”允兒畏懼那雙粘了魚血和鱗片的手,但也沒有甩開。
“對了,你一定沒有吃早飯吧,來,嚐嚐我的手藝。”薑允看到小鷗端出一整條蒸魚,更加為難了。
“mèi mèi快把這個端走,他們山中人是不吃血食的。”
看到隼奕出來,薑允著實鬆了一口氣。
斐零發覺今天有些不尋常,往常到了午時,鄒已已經做好了飯食,正好蹭吃,然而今天盤空灶冷,愈發連男孩的影子都不見。她考慮是否自己動手,但享受姐姐福利慣了,心想:“我才不要當田螺姑娘呢。”竟坐在門口,袖手等鄒已回來。
足足等到申時,才見鄒已從巷口那邊晃晃蕩蕩走過來。
“你怎麽現在才回來?”斐零大叫,伸手欲揪。
“你快走,以後不要來這裏了。”鄒已匆匆說了一句,撞開房門進去。斐零隻在他肩頭抓了個空,手上竟有一抹血痕。
鄒已來到後麵的屋子,打開窗戶,把被褥一把拖到地上,放火焚燒。嗆人的煙霧彌漫開來,驚動了巢中的蜜蜂。那些通人意的小生靈嗡嗡叫著,在鄒已身邊徘徊不去。“趕快走!”鄒已上前推翻蜂箱,把窗戶開到最大。蜜蜂見家園被毀,這才托著幼蟲,抬著蜂後,攢成一團飛離這裏。
鄒已把火熄滅,恍惚若有所失。怔了一會兒,又趕去翻箱倒櫃。他的左臂以一種不正常的姿勢向後彎著,臉上還有青腫的痕跡。但他顧不上處理這些傷,隻想趕快收拾東西離開這裏。
“出了什麽事?”斐零取下櫥櫃頂端的刀幣,遞給他。
“不是叫你走了嗎?趕快走!”
“你把我當什麽人了,我像是那種隻可同樂不可共憂的小人嗎?”
鄒已停住手邊的工作,定定地看著斐零。女孩罕見地收斂了嘻嘻哈哈的神色,神情無比認真。他低下頭,聲音微不可聞:“我殺了人。”
臨淄城內將軍府大堂,座上賓客如雲,仔細看看,朝中重臣竟然占了一半以上。此時剛下朝,一些人臉上還帶有掩飾不住的疲憊,但他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人,神色儼如朝聖一般的肅穆。
台上那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乃是儒家荀子,此時他正指著地圖,講道:“請看,現在天下的局勢,韓趙已滅,中原三國隻剩魏一家。如果秦國再吞並魏國,那它在戰略上會有很大的主動優勢,北上可攻燕,南下可侵楚,向東可長驅直入,對齊國直搗黃龍。去歲荊軻刺秦,雖未成功,卻打亂了秦國攻打的計劃,局麵暫時還算有利。不日,秦將攻燕。愚以為這是重拾合縱抗秦的好時機,諸位以為如何?”
座下眾人大多微微頜首表示讚同。然而,這並沒有使老人感到滿意,他對著左後方遙遙施以一禮,問道:“薑兄有何見教?”
座上眾人都回頭看向這個不起眼的位子,發覺這位銀發青目的老人很眼生。看他的座次,應是加入盟會不久,地位不高。但能令荀子青眼相待,想來不是什麽普通人。眾人都微微調整跽坐的姿勢,使自己正對著薑諶,好豎耳聆聽真知灼見。
“啊,什麽?”薑諶驟然驚醒,抬起手揉揉眼。
原來在睡覺啊!眾人大跌眼眶。這裏不乏名望很高的人,但是在盟會裏,能服眾還是靠見解和資曆。而這個老人顯然沒有跟上討論節奏的意識,眼睛逡巡著在大堂內掃了一圈,又閉目開始假寐。見此,下麵開始竊竊私語,甚至有人發出哂笑。
隻有荀子神色凝重,在散會之後,單獨把薑諶叫道內室,問道:
“薑兄在朝會上離竅神遊,可是國運出現了什麽異狀?”
“星軌是有些異動……不過荀卿不用擔憂,不關國事。”話是這麽說,但看到他心神不寧的樣子,荀子不由得心生不安。
“小雜種,學不會占星術,白住在那麽高的地方!”
“丫頭本來就是不中用的東西。我爸說女人就會哭哭啼啼,男人才是幹大事的。”
之前,薑允到山麓溪水邊采摘燈芯草,總有絳龍絳虎兩個小崽子追著要打。不過現在,隻敢躲在暗處罵。因為允兒打出的飛刀雖然不傷人,但是特別準,他們的榪子蓋被削成“地中海”後,足足被絳家村的孩子們笑話了三個月。
絳氏是旁支外族,他們的子孫自然不會繼承到太高的占星天賦。薑允知道他們是嫉妒,弱者才有的表現。強弱貴賤本無種,但有些人偏偏就要在心理上矮人一頭。允兒著實可憐他們,因而打跑過一次後,再罵便不再理會了。
“隼奕哥哥,不是要去行伍嗎,怎麽到了絳家村?噢,你是來向絳靈姐姐告別,對不對?”
“先不要說這些,允兒,那邊有人罵你,我去教訓教訓他們。”
“別,還是先去找絳靈姐姐吧,她一出來,那些男孩子就不敢吱聲了。”作為一起長大的夥伴,允兒當然知道他們之間的事,笑著推了隼奕一把。
薑允泅水趕去瀛洲,是因為那邊漁家的長子隼奕年滿十八,正是從軍的年紀。允兒雖膽大行篤,但畢竟年紀小,一個人穿越大半齊魯還是沒有把握,眼下,隨軍而行是最好的選擇。
遠處濃碧滴翠的山巒突然被一片雲影籠罩,微風過處,落了一陣行雨,四處皆是瀟瀟颯颯的穿林打葉聲。允兒閉目靜聽,想把這些聲音永遠刻錄在心底。海上人常說,在瀛洲居久,不聞浪濤聲,然而一旦離家,便猶如生活在一顆巨大的海螺裏,四時皆有海浪聲穿耳而過。那是海的呼喚,聲聲喚你還家。這種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情懷,怕是最難割舍的吧。
“你帶著允兒去應征?太胡來了吧!要知道,最近齊國境內可不太平了,人牙子趁著戰時治安亂,到處拐賣幼童,大批大批賣給秦國的陰陽家。在那裏有天賦的還可以當徒弟,沒天賦的直接拿去煉藥人,聽清楚,是藥人!多麽可怕……”
果然不出所料,事兒媽絳靈必是反對意見,外帶囉嗦一大堆。薑允少不得寬慰幾句。這麽一來,竟過了午時,絳靈又強行塞了一大包幹糧給他們。
“隼哥,你可一定要回來啊,要知道,我在這裏,等著你,一直等著啊……”二人走出很遠,絳靈才把想要說的話傳過來。隼奕的手微微一顫,很快握緊了拳。他停了一下,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走吧。”這句話是對允兒說的。對方才的話沒有回應。
沒有承諾,會不會少些傷害?
鄒已醒來時,耳邊有轔轔的聲音,不時有些顛簸,應是在車上。車簾微微翕動,時不時漏下一抹斜斜的光,鄒已很快判斷出,時間應是已近黃昏,他們正在向東行駛。之前斐零說要替他正骨,為防吃痛亂動給了一顆藥丸,鄒已吃了便一覺睡到現在。
“這是去哪裏?”鄒已掀開簾子,對趕車的斐零問話。
“還能去哪兒?哪裏遠去哪裏,跑到天涯海角,便沒有人追查了。”斐零揉揉青紫的手腕,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縱是麻醉了,鄒已還是有極強的防範心理,正個骨他差點兒把自己的手腕擰斷。
“謝謝你。”
“謝什麽,都是我埋下的禍根。如果我那日沒有把那群人引到你房子那邊,也就不會有今天的事了。”斐零早已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眉宇間一片黯然,“我真是一個掃把星,總是連累身邊的人。”
“沒有人天生會招來不幸。”鄒已的語氣,說不出的沉重。
斐零從來沒有聽過鄒已這樣說話,頓覺拘束,轉移了話題,“對了,這裏有炊餅,要吃嗎?”
鄒已接過餅木然地嚼著,雖然胃裏空空,卻感覺不到一絲饑餓的感覺。他看到白麵炊餅上粘了紅色——是一顆換下來的乳牙。鄒已“哇”的一下把吃下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眼前浮現起bǐ shǒu刺破胖子的肚腹,白花花的腸子和著血水淌在地上的情景。
“哎呀,別吐在車上,這可是我的房子啊!”斐零一聲慘嚎,勒馬停車。
鄒已坐在路邊,臉埋在膝蓋裏,肩膀微微顫抖。斐零在一邊撿柴生火,喂馬做飯,忙得團團轉,刻意避開看他。她清楚,對於成長中的男孩子,最好不要目睹他們不堪的時刻。
“斐零,你殺過人嗎?”
“嗬,你以為我隻懂跑路,不知道事先洗地啊?”
“剩下的人你全殺了?”看到斐零點頭,鄒已露出難以置信的眼光,“可是他們犯下的罪行,並不足以付出生命的代價啊?”
“哈哈哈哈……”斐零明明在笑,神情卻有幾分愴然,“你以為這是什麽世道?最大的罪行,就是擋住了強者的路啊。”
“擋住強者的路……”鄒已念著這句話,嘴角緩緩勾起,“我要走的路,再無人能擋!”斐零詫異地看到,少年一掃之前的虛弱疲憊,眸子裏的亮光,攝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