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參商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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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參商始交

    時維五月,節序已近仲夏。天氣漸漸炎熱,整個臨淄城都知道,漪園筱池,幽篁環繞,是一個消夏的好去處。那是大皇子的地份,平日裏不拒來人,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頭百姓,在堂高官稗吏,在野遊俠處士,丈夫兒男,閨婦弱女,垂髫總角,黃發傴僂,皆可乘興而來,盡興方歸。及至暑消伏盡,園內往往一片狼藉。公子夔秉性豪闊,對此並不在意。他素有諢名“武癡”,隻對刀槍棍棒感興趣,雜務一應疏漏。不過,對自家演武場的維護倒是挺上心。

    今年仿佛有些不一樣。漪園設了門禁,說是有貴人入住。

    梅子糕,初黃梅子去皮去核,蒸熟搗爛,濾去雜質,兌以槐花花蜜,切為方形小塊,梅子般大小,微灑米酒即成。色澤嫩黃微青,如早春新葉。一口一塊,口感酸甜,軟硬適中。荷葉餜,糯米泡發,雜以紅豆,薏米,蓮子,糖漬桂花,初展荷葉裹之,荼茅束之,大不過嬰兒手掌,蒸熟可食。其味清香,其質綿軟,夜食尤佳……

    筆尖在竹簡上遊走,留下一行行清雋的字跡。

    如果盟會裏的那些官員在此,怕是又要大跌眼眶了。他們心目中那個高大神聖的荀子,居然在寫食譜!因為荀子為人剛正不阿,望之不怒自威,流傳於世的《荀子》內容端肅,給人留下了過於嚴肅的印象,不明真相的旁人窺見其本真的一麵往往大驚小怪。荀子主張性惡論,如非同路人便不甚親厚,隻有熟悉的人才能看到他不為人知的一麵。這時款步進來的是薑諶,反應就要淡定多了。

    “素聞孔子有言:‘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荀卿真是時刻不忘先師教誨啊。”

    “先師還有一言:‘君子遠庖廚’,如果被他看到我正在做的事,怕是要罵‘朽木不可雕也’了。”

    二人相視,哈哈大笑。

    從臨淄去往杞城的官道上,兩個孩子打馬而過。那是鄒已和斐零,多日顛沛流離,二人俱是風塵滿麵,又變更了衣裝,幾乎認不出了。

    “前麵就是杞城。”斐零突然勒馬減速,“我再問一次,你決定好了嗎?”

    “廢話少說,帶路就是。”鄒已冷冷地回答。

    幾日前,斐零問到鄒已未來的打算,他說沒有決定。斐零於是問他是否願意去陰陽家修煉,在齊國有很多地方,長期向秦地陰陽本家輸送幼童作為弟子來源。“不不不過,隻有天賦高的才會活活,活下來。”斐零說這句話時,自己都結巴了。她也隻是臨時起意,如果不是有了夥伴,單她一個是不會去冒險的。那是變強的途徑,雖然凶險,鄒已還是決定嚐試。於是,他們變賣了馬車行李,到附近的杞城碰運氣。

    “我是鄒家人,又學過聚氣成刃,並不抵觸陰陽術。你有什麽能力,可以度過初次篩選?”斐零聽了這句話,簡直受寵若驚,鄒已居然也會關心人!

    “我的能力,就是這個,”一朵蒲公英粘在鄒已發間,斐零信手拈來,“看!”倏忽一瞬,那枚細小的種子便在斐零指間抽出葉子,她猛然一揮,葉片竟牢牢釘在一棵樹上。

    “好手力,居然撚草成針!”

    “喂喂,你關注點放錯了吧!”

    四十多年前,燕國攻打齊國,連下七十餘城,齊國據守即墨一城負隅頑抗,幾乎傾盡國力,才勉強保得江山。那時候薑諶荀況還很年輕,都是初次入仕,就是在即墨保衛戰上,二人第一次合作。國定後,薑諶東瀛歸隱,荀況魯地講學,雖隔山跨海,年年都有往來。如今第二次出山合作,兩人已是幾十年的交情了,對各自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荀子把新寫好的竹冊攤在一旁晾幹,這才從從容容地站起來,與薑諶見禮。

    “薑兄應公子夔之邀來到臨淄,隱藏行跡本是安全措施,我們都理解。現齊王已經默許你在國都huó dòng,加入盟會旬月有餘,諱言時事,不掛官名,可是對當年事還有所掛礙?”

    “小兒當年事敗乃是命數使然,我不恨田氏。但是齊王能保證用人不疑嗎?晏北入仕已久,齊王尚不複其司空職位,是否對我們有顧忌,荀卿應該很清楚。依我看,公子夔就算賭上麾下全部勢力,也未必能撼動後勝,勢力眾寡懸殊,當然不能輕舉妄動。”

    荀子眉峰一動,應是被這一番話觸動了心事。現今朝中形勢,奸臣後勝當道,親附秦國,力主罷戰,一直是推行合縱抗秦最大的阻力。他想聯合前朝老臣一舉鬥倒奸佞,齊王卻遲遲不讓他們官複原職,沒有掌握實權,行動自然處處掣肘,有心無力。

    荀子定了定神,勉強從一團亂麻的心事中抽離出來,又道:“清君側之事還得從長計議。荀某不日就要出使薊都,前路未卜,還望薑兄勞心。”

    “這不可行。”薑諶不由得換了更嚴肅的語氣,“當年齊燕一戰,齊國雖險勝,但從此元氣大傷,從戰有心無力。我知道你要做什麽,放棄吧。齊燕外交隔斷已久,這其中的恩恩怨怨,豈是你一人可以化解的?”

    “薑兄與儒家往來經年已久,豈不聞孔子周遊列國,推行仁政,雖知其不可,仍銳意為之?暴秦不義,天下人群起攻之,理應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也。”

    “話是這麽說,可是最先要過的還是建王這一關。”

    “不必。墨家與燕國王室淵源頗深,如果我能說服他們,事情就算成功了一半。”看到薑諶微微頜首,荀子突然深深一揖,“我出使在外,盟會一應事務還望薑兄照應。”

    “我……可是……”

    “薑兄還有什麽顧慮?”

    “還記得九日前的星軌異動嗎?我一直擔心的事應驗了。昨天,喜蕉跑回來了。”薑諶眼中的不安再也掩藏不住,“出山前,我占星得一讖言:一念啟,功成失嗣,一念寂,功敗留裔。”

    “小孫女有危險?”荀子一驚之下,幾近跳起,“怎麽不早說?你這個當爺爺的太失職了!”薑諶常常帶允兒到曲阜聽講學,荀子對這個下得一手詭棋的小丫頭很是欣賞。

    “不是那麽嚴重,”看到荀子比自己還急,薑諶很快鎮靜下來,寬慰道:“允兒也是來和我匯合,目的地就是這裏。現在,應該已經到杞城了……我們先忙正事吧。”

    “我給東方將軍說一聲,讓他派府兵去迎接。一定要把孫女全須全尾地接回來!”

    “能不能不要和我搶孫女了……”

    荀子起身離開,又被薑諶叫住:“等等。”那頭叫喜蕉的梅花鹿銜著一個墜子跑過來,輕輕放在荀子手中,“請把這個石頭交給守衛,讓每個進城的人觸碰它。如果此石發亮,格殺勿論!”紅色絲線,藍色圓珠,正是玄枵海睛。

    天上有每個人的命星,一顆星升起代表一個人的降生,星軌的交錯預示著人們的因緣際會,星辰的隕落意味著一個人的生命結束。東方青商,西方赤參,兩顆星辰竟同時脫軌,並相向運動,命星相衝,此劫凶險。雖是占到了極大的凶兆,薑諶還是選擇出山相助。因為,他在那個名為夔的少年的身上,看到了久違的複興希望。他處於占星師的最高境界,雖執杓柄,勘破萬化,卻還是有諸多不如意。為何?世間萬物,陰陽雙生,人生際遇,禍福相依。本來就是如鐵的定律。選擇,有舍有得,但求無悔而已。

    “薑兄不要太自責,若是我,也會選擇先囯後家。”

    薑諶長長地歎了口氣,把手搭在額上,“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不能看到那麽遠。”

    危險到來往往是一瞬,與驀然生出的恐懼踵足相接。就像毒蛇剛剛發出嘶嘶的警告,緊隨而來的就是利齒。被迫空手接白刃時,鄒已手中還攥著那顆溫熱的珠子,他對突如其來的緝捕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因而應付起來還不算是手足無措。但他不知自己頂著無中生有的罪名,而這場危機卻是由一顆石頭引起的。

    “斐零,你不是說洗好地了嗎?”鄒已貼地一滑,從衛兵的手肘下鑽過,幾步追上前麵的斐零。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快逃!”

    事實證明,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逃命是極大的決策失誤,他們在街巷裏東躲西藏逃開追兵,耗光了全部力氣。

    “早,早知道是這樣,我就回頭跑了。”斐零累得喘氣不均,還不忘發牢騷,“跑到這裏都會被人追捕,運氣真特差。”

    然而運氣不會這麽差下去,在累得提不起氣的當兒,一群緇衣人圍了過來,默無聲息zhì fú了他們。鄒已不清楚他們用了什麽手法,也沒有記住任何人的臉,隻記得那些人行進的方式輕飄飄的,幽靈一般。

    因為所在行伍中途被調往北部邊境,允兒並沒有一路隨軍行到臨淄。她扮作盲童,憑著幾分行卜的手藝,一路招搖撞騙,蹭吃蹭車,倒也安然行了幾千裏路。

    “我在路上走的好生生的,一夥怪人突然飄了過來,一句話不說就要抓人。我隻好回頭拚命跑,那些人緊追不舍。我記得來路經過一片樹林,隻要跑到那裏就安全了,沒有人能夠在樹林裏找到我。”

    “可是你沒能跑到那裏,不是嗎?”一個男孩問道。

    “錯!我跑到了,並且成功躲藏起來。但是,”允兒的臉皺起來,“這個小家夥拖累了我,害我暴露了。”圍坐著的孩子們這才發現,允兒的鬥篷裏藏著一隻渾身雪白的鹿崽。

    “哇,好可愛!”孩子們連忙湊了過來,都想要摸摸小白鹿毛茸茸的頭,但鹿崽把頭一縮,又鑽進鬥篷裏。

    “大家不要介意,這隻小鹿畏生,等過幾天它熟悉了人味之後,就好相處了。”薑允笑眯眯地說著寬慰的話,雖然這是謊言。

    “下一個該誰了?”方才提問的男孩子又問道,他們在輪流講自己的經曆。很快大家意識到,到允兒已經過了一圈,於是,眾人的目光一齊投向圈外。在靠牆的地方,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無聲無息端坐著,似乎在運氣練功。

    奔跑帶起的氣流撲在麵上,鄒已驀地睜開了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對玫紅色的眸子,這雙眼睛的主人扯著他指間的紅色穗子,說:“這不是我的玄枵海睛嗎?怎麽會在你手裏?”

    少年麵上覆著層層紗布,隻露出一隻眼睛,薑允看看它,又看看玄枵海睛,發覺它們竟是一樣深藍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