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剖語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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杞城在齊國算是中等規模的城郭,軍備力量相當充足。每日辰時打開城門,酉時關閉,過城的客商,需經過城門守衛的檢查才予以放行。就在今天,早起的小販貨郎還在排隊,看到旁邊數十駕馬車轔轔而過。二馬並轅,車架粗劣,不像權貴人家出門的陣仗,倒像是長途運貨的行腳商人,端的是非常奇怪。
東齊南楚,曆來有這種販運兒童的人牙子huó dòng,一些大城市的守衛對此見怪不怪,暗地裏收一大筆銀子,也就罷了。這兩個地界成為陰陽家主要的“生源地”,是有緣故的,楚國的巫覡文化曆來已久,齊國的道家勢力廣布民間,它們與陰陽家雖非一脈,術法卻有相通之處。陰陽家的修煉要從小抓起,在這兩地選取弟子,自然有事半功倍之效。
一隊馬車中,最後一輛多是用於裝載雜物的。在一堆破爛的毛氈,筐子,破銅爛鐵堆中,兩個人被捆住手腳,橫七豎八歪著。麵朝上的是斐零,雙腿搭在小山一樣的氈子上,幾乎呈倒立的姿勢,另一個人看不出是誰,因為他大半個身子都栽在破筐裏,隻露出一雙穿著草鞋的大腳丫。許是太過疲憊,那麽扭曲的姿勢,居然都睡著了。
鄒已將下邊的情況掃入眼底,視線轉向旁邊,臉一下僵了。
這輛破馬車上不是隻有下麵綁住的兩個人,還有兩個綁在上邊的車篷上。僅僅隔了不到五個時辰,鄒已和薑允就再次相見了。
看得出抓捕他們的人興致很好,就連捆紮也下了一番功夫。對女孩子的捆法是“月懸式”,將雙腳用一根繩子縛住,拉過頭頂,再順著肩細細捆綁,吊起來身體正好形成一個完美的圓。這對身體的柔韌性有很大的考量,如果不過關,在這個過程中就會折斷幾根骨頭。鄒已看薑允並無任何不適,不由得暗暗吃驚。與此同時,薑允看著他,也有同樣的想法。鄒已身上被層層疊疊的繩圈捆得像一隻蛹,還是一隻倒懸的蛹。在全身被捆緊的情況下,調整內息成為一件極為困難的事。然而鄒已漂亮地做到了,在倒掛的狀態下,他的臉甚至都沒有紅。
沉默了一陣,薑允開口問道:“這裏隻有我們四個人嗎?還有人被抓回來了嗎?”
“沒有,都逃走了,除了你。”
允兒雖然為再次被抓而懊惱不已,但聽到其他人順利逃走了還是挺高興的。想到小白鹿也放走了,再計劃逃跑隻要考慮自己一個,頓時身心輕快。
看到這丫頭居然自顧自樂起來了,鄒已覺得無可理喻。翻了個白眼,嘀咕道:“傻子。”
“背地裏罵人是不對的。”
鄒已的理解:那就當麵說。“我說你是傻子。”
“我不是。”
“就是。”
“不是。”
“就是就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到底是兩個小朋友,再怎麽少年老成,還是會為一些無意義的小事吵嘴抬杠。薑允輕輕抱怨道:“都怪你,如果你最後沒有問我名字,我早就逃出去了!”事實上,除了嬌氣的大xiǎo jiě腸胃拒絕的食物,絕對沒有第二個理由為她開罪,允兒對此心知肚明。她發現自己占據的位置有些優勢,使勁一蹬腿,讓頭撞了鄒已肚子一下。
盡管隻是輕輕的一下,鄒已卻悶哼一聲。薑允一聽立即警覺:“你受傷了?要緊嗎?”剛才的一點遷怒頓時被拋開了,像是從來沒有過一樣。
“沒事,隻是肋骨的一點舊傷。”
“那還不要緊?捆成這樣,小心肋骨斷裂紮進內髒!喂!下麵的姐姐,不要睡了,快起來幫幫我們!”連叫兩聲,斐零一動不動。“我有辦法解開,你先忍一下!”薑允再次蹬腿,在撞到的瞬間咬住繩子,使勁用上下牙碾磨。
等到兩個孩子掙紮著下來,下麵兩人還是沒有醒來。
“他們不會是死了吧?”鄒已上前試試鼻息,還好,有氣。應該是那些人為了防範,給他們吃了一些藥物。鄒已掏出隨身攜帶的試毒銀針,對準斐零的虎口紮了下去。
薑允吐掉口中的麻繩碎渣,連帶著吐出一些鹹腥的東西,她沒在意,對鄒已說:“讓我檢查一下。”
“不需要。”
“你需要檢查一下!”薑允拉住他的袖口。
“我說,不需要!別碰我!我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很清楚!”鄒已身上的舊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學會聚氣之後,對身體素質也有一定的提高。馬車顛簸,保持站立並不容易,他卻穩穩地站著。女孩並沒有依言放開他,而是緩緩地跪伏到地上。允兒感覺腿腳酸麻,她以為是因為捆綁造成的,但一直出冷汗是怎麽一回事?眼前怎麽變黑了?薑允打出生起從未挨過餓,不明白低血糖是什麽。
“吃掉這個。”迷迷糊糊中,允兒感覺掌心被塞入了黏黏的東西,低頭看到一大塊琥珀狀的半透明固體,有著金黃的色澤。她抬起手小心地舔了一下,舌尖感到溫熱的,絲綢般的觸感,停留一瞬,密密的甜味瞬間侵占味覺,允兒感覺耳邊“轟”的一聲,眼前豁然開朗,是蜜糖啊!
“謝謝你。”
“不用說這些沒用的,我收過報酬了。”薑允這才發現荷包裏的五十九枚刀幣不翼而飛。嗨,真是錙銖必較的人啊。
經過昨日之事,允兒內心已經把鄒已當做朋友了。記得爺爺說過,她到十歲時要出山曆練,親曆世間種種悲歡,體驗各地風土人情,更重要的是,見識各種各樣的人。鄒已無疑就是她需要見識的那種,他的觀念和首鍾山上的孩子們一點兒也不一樣,她現在還拿不準自己到底喜不喜歡他的性格。不過,薑允很想知道那些“交換”會不會帶來真正的友誼。
“你看,我的牙也掉了一顆,我也是豁牙了。”神誌重歸清楚後,薑允發現剛剛吐掉的是牙齒,七歲始齔,意味著告別幼年時期了。她現在心情大好,看到地上的乳牙也覺得分外可愛。“所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有什麽意義呢?你可以叫我獨眼啊。”薑允瞪大了眼睛,這不是拿她之前的話反將一軍嘛。在她表示不滿前,鄒已飛快地說出:“我是鄒已。”
“你是鄒府的弟子?”得到的是否定的dá àn。“我叫薑允,來自首鍾薑家。你有興趣學習占星術嗎?”
“我對那些軟弱的功法沒有興趣。如果你想再次讓我協助你逃跑的話,得換一個更有價值的條件。”鄒已輕易地看穿了她肚子裏那點小九九,“不過,我奉勸你不要輕舉妄動,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逃不掉。”
他是對的。薑允剛剛試了一次呼風換雲,雙腳僅僅抬起了一寸。
過了一會兒,底下的兩個人也醒了,薑允花了一些功夫才讓他們弄清楚自己在哪裏。除了斐零,另一個是緣奎,允兒看著他的臉,衝口而出:“你是……那個什麽大俠!”這家夥聽了非常開心,聲稱一定會保護她。四個人在一張氈子上坐定,互通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很快搞懂了,單獨關他們在這裏是為了防止煽動人群反抗。斐零在弟子那一隊鬧著要找沒有被選中的親友,得到了很多人的響應。這邊更糟糕,鄒已直接放跑了所有人。事情很簡單,允兒適應了鄒已的思路後,達成了兩個交換條件:一是以天賦測試換取玄枵海睛,另一個,她把鄒已學習的聚氣成刃功法補充完整,換取鄒已打一個洞助她出逃。
講完,斐零突然發笑,嚇了允兒一跳。
“你費心開路鋪橋,最後居然沒能逃出去,倒是便宜了旁人。我要是你,就算踩著那些自私鬼的頭也要先離開。”
“他們不是自私鬼。”
“那你可說,當你攬下擔子時,有人願意分擔嗎?打開通道時,有人記得對你說謝謝嗎?當你被再次抓住時,有人回頭找你嗎?現在你再次落難,那些受你恩惠的人又在那裏?”
薑允承認,她被這句話戳中了痛點。被陰陽家的人抓住時,她拚命呼救,有幾個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可是,沒有為她折返。她很想順著這個思路走下去,但理智還是占了上風,咬咬牙,回答道:“我並沒有要求他們交換給我什麽,沒有人規定他們必須做這些。”
“你是當好人上癮了?還是從來沒有入世過?大xiǎo jiě,等你再長點兒見識,就會知道,平庸者的無作為,本身就是最大的惡意。這件事就權當給你上了一課,以後別這麽傻了。”
“我不同意!”說出這話的居然是緣奎,他生氣地捏緊了拳頭,細細的眉毛上方青筋畢現,“那些人的態度確實很糟糕,但不會動搖救人的理由。在那樣的情況下,救人隻是必須要做的事,無關感謝與回報。”他轉向薑允,“小姑娘,我發現你是一個真正的女俠。如果我在那兒,一定無條件支持你的做法。”
“謝謝。”薑允咕噥道。她的臉紅了,還沒有人叫過她“女俠”。現在有人支持她,那會不會再有一個人呢?允兒滿懷期待地看向鄒已,而後者並不看她,
“斐零她說的不錯。旁觀者雖不至於被問罪,卻也不值得原諒。我不會救沒有價值的人,更不會做無意義的事。”鄒已想到在鄒府的最後兩年,在沈蘭惡意打壓他的時候,那些旁觀者在做什麽?就算沒有實際行動來助紂為虐,那些人的作壁上觀也助長了施暴者的氣焰,他很難輕易原諒他們。
然而薑允並不了解鄒已此時激烈的心理huó dòng,她隻是默默退了一步。一時,鄒已和斐零,薑允和緣奎,中間一道隔閡,似有似無。薑允清楚他們不會因為彼此改變觀念,這沒什麽,人生在世,焉能大同?不清楚的是,隔閡之外,他們還能不能做朋友?
一天的顛簸,傍晚有人過來查看,對他們或蜷縮在角落或癱倒在地的狀態相當滿意。丟了幾個高粱麵餅子就不再管了,也沒有再捆綁他們。在最後一縷陽光消失之前,薑允最後一次走近鄒已,
“鄒已,謝謝你。”
“又謝什麽?”
“這是替那些人說的,謝謝你就算不讚成我的做法,還是出手幫助。”
“你搞錯了,我並沒有傻到為你那個愚蠢的諾言負責。我做出這一切是為了換取聚氣成刃的的功法,為此承擔的所有風險,不過是你強加的附屬品而已。我跟你不一樣,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變強。”
還能說什麽啊,友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