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與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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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踩到草窠的一瞬,鄒已緣奎不約而同選擇背向而立,把允兒夾在中間。男孩子們身上被劃出幾道口子,但傷痕都不重。

    這一輪箭雨掃射過去後,魏軍騎兵所剩無幾,殘兵丟盔棄甲望風而逃,秦兵衝了過來。由於弓箭手的助力,他們的騎兵在衝鋒中並沒有損失多少,衝鋒的矩陣依舊嚴整。

    “你來開路。”緣奎感到肩膀被重重一拍,背上一輕。鄒已拉過允兒的手腕,背起她。

    “喂!”緣奎還想說些什麽,話未出口,就被推向了前方。看到衝過來的秦兵,緣奎默認了鄒已的安排。這麽做是有原因的,秦軍戰馬訓練有素,不易被氣流驚嚇,但兵馬都帶著厚厚的青銅鎧甲,金係的緣奎無疑更適合衝鋒。

    先衝過來的兩匹馬都帶有銅護膝,緣奎盡力一握,雖不至於折斷馬腿,但幹擾了戰馬前近,它們一刹住,馬上的士兵克製不住慣性,都從馬頭上方摔下來。鄒已見狀,連忙上前拉韁繩。正在這時,薑允扳住他的肩後仰,拖慢了他的速度。“幹什麽?”鄒已回頭叱道,一隻帶有蹄鐵的馬掌擦著耳朵過去,險些踢到臉上。

    一愣神的工夫,兩匹脫韁馬就衝過去了。鄒已一麵慶幸沒受傷,一麵又惱沒收獲,對薑允,不知要感激還是要責備,遂拋到腦後,專心跟著緣奎在亂軍中往外衝。

    四麵風聲極為雜亂,裹挾著各種聲音,潮水般地湧來。允兒屏住呼吸,努力在潮水中擺正自己的位置。響亮的擂鼓聲,喊殺聲,已然聽不到了。伴隨著兵器破空的嘯鳴,是血肉被撕裂的聲音,噝噝啦啦,黏膩而綿長。人們呼痛的聲音卻像隔著深水,恍恍惚惚,聽不分明。鄒已在狂奔,粗重的呼吸聲也通過接觸的身體傳過來。馬蹄踏地的聲音,莫名令她聯想到首鍾山的叢叢鬆林,每逢迷路,隻需蒙上眼睛,聽風在其中劃出的軌跡。允兒閉上了眼睛。慢慢地,伸出一隻手指向一個方向。鄒已看到了,大聲提醒緣奎改變方向。一雙雙晃動的馬腿隔成屏障,越過它,開闊地的光亮越來越近。

    出去了!鄒已緣奎累得氣喘籲籲,講不出話來。仰躺在地上,日光耀眼,天空藍得如此可愛。不遠處士兵仍在拚殺,可是這又怎樣?他們逃出來了!緣奎忍不住揚起雙臂歡呼,正在這時,一柄戈低低地掃過來。

    “小心!”鄒已警覺,一腳過去,把緣奎踢得翻了個個兒。一個秦兵騎著馬飛一般地掠過他們,傾斜的戈矛在地上削出一溜草屑,拖出一道弧形軌跡。爾後,又折返回來。

    “多謝!”緣奎捏了捏手腕,無比後怕。剛剛差點兒被削去雙臂。

    前方又出現了兩個秦兵,高舉著wǔ qì,氣勢洶洶地衝過來。

    “我們不是敵軍!”薑允瞪大了眼睛,喊道。

    這傻丫頭!鄒已罵了一句,拉開她。來不及商量對策了,鄒已背上薑允,帶頭奔跑起來。

    危險,甚至比方才在亂軍中還要重。戰場之外是開闊地,僅有一些低矮的草木,甚至連孩子的身形都遮擋不住。縱然無踩踏風險,可是人怎麽會跑得過戰馬?

    緣奎沒有負重,跑得輕快些,可是在這樣的關頭,他並沒有跑到前麵去,而是選擇了殿後。允兒聽到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心急如焚。這時隻聽得緣奎吼道:“我跟你們拚了!”猛回頭,隻看到緣奎被最前麵的騎兵挑飛了,他被甩出很遠,無聲無息地倒臥在地。一個騎兵不再追趕,挺起長矛去招呼倒下的緣奎了。

    薑允眼淚流了下來,聲音止不住地顫抖:“緣奎……會不會死?他們為什麽要趕盡殺絕?”

    他們三個隻是孩子啊,三個還不到車輪高的孩子。這種個子的孩子,即便是在屠城之役中,也會被劃歸為老幼婦孺,躲過劊子手的屠刀。可是那兩個緊追不舍的秦兵,明顯是奔著他們的命而來。

    “他們要的是耳朵。”鄒已的聲音被氣喘聲撕裂,破碎得不成章句,聽來卻是森然冷酷,“殺一人,取其左耳,稱為刵。秦兵一役,刵十人起,記入軍功,功高者……封爵!”沒有人能在戰爭中置之度外,一切為利益驅之。他們隻是孩子,屠殺起來容易得多。秦軍雖稱悍勇,但總有貪生怕死之輩,這幾個兵不敢在前線衝鋒,便屠殺老幼婦孺充當軍功。

    鄒已聽到薑允發出一聲模糊的嗚咽,撲麵狂風慢了下來。

    鄒已跑出十幾步後,突然猛地一停,伏下身。與此同時,奔馬甩開四蹄,嘶叫著從他們頭頂上跨過去。後麵一個騎兵趕上來了,沒能及時勒住馬。在超過他們之後,才牽動馬匹轉過來。

    圍住他們的秦兵不想早點回到浴血拚殺的戰場上,便帶著觀賞獵物掙紮的心思,緩緩地兜著圈子逼近他們。兩個騎兵一前一後,相向而行,冰冷的麵甲下,看不出他們的神情。

    薑允從鄒已背上滑下來,抱膝縮成一團。“你快跑吧。”她垂下了目光,似是接受了現實。剛剛看了一眼,小腿上的傷口沒有愈合,動蕩之下,血流得更多,已經染紅了布條。

    “別犯傻了。我可沒有時間跟你拉拉扯扯。”鄒已把手伸過去,放在薑允麵前。卻見她把自己抱得更緊了,看來不是假話,她不肯再次被背起。

    “我腦子很清楚。我們三人聯合起來是我的計策。我把命押在這一邊,就要承擔它的後果。現有人死去,這個聯盟已經破了。你現在獨自離開,並不欠我什麽。”

    這赤腳丫頭倒是挺明理。鄒已想。這番說辭暗合鄒已等價交換的原則,可見是真心為對方考慮的。依薑允素來心性,本不至於自絕後路。但初次經曆戰場,眼見萬人被屠戮卻無計可施,心靈第一次經曆這種震動,記得爺爺說人的生死都寫在天上的星辰裏,是極為重要的,不屬於人間的事。然而人君長劍一指,數十萬眾流血漂櫓,生死就是彈指一瞬的事,不由得滿心惶惑。正在想著,一句“給你。”打破了樊籠。薑允很意外,遞過來的是一枚錢。齊製刀幣外形酷似一把小飛刀,一把未開刃的小鍘刀。隻要磨一下,就會成為厲害的鏢具。那枚刀幣的邊緣已經被磨得光亮。允兒小心地撿起來,伸出小指試了一下,指尖破出一顆血珠。她知道鄒已身上有不少散錢,他從自己這兒就拿走了五十九文,隻是不知道,他居然有把它們當做wǔ qì的習慣。

    “如果我死了,你就用這柄刀割下左耳,盡力求情,他們或許會放過你。”

    “你……”薑允怒目而視,正對上鄒已似笑非笑,戲謔的表情。原來如此。他並不是存心想侮辱她的,隻是想激起她心中殘存的烈性罷了。她緩口氣,接著說:“好,我懂了。橫豎一條命要搭在這兒,不拖累你便是了。”說完一回手,刀鋒便向頸間抹去。

    忽然手中一空,刀幣已然被鄒已奪去。他歎道:“男女的想法真是不一樣。”他站起來,稀裏嘩啦丟下一地散錢,都是未開鋒的刀幣。“罷了,不指望你幫忙了。我知道你們風係的打鏢是一把好手,你堅持半刻,我若沒死,必會回來救你。”

    感覺到馬蹄聲的逼近,鄒已開始奔跑,意在帶離對手。秦兵高高舉起兵器,大叫著劈下來。鋒刃劈開空氣帶起風,直直衝麵而來。鄒已側身一閃,躲過兩柄劈過來的戈。兵戈一擊不中,又橫著掃過來。正確的對策應是後空翻,但鄒已輕功不精,便馬上撲地,同樣躲了過去。

    這麽一撲雖然保命,但委實狼狽。鄒已武功基底全係自學,不夠堅實,這麽一來便露出馬腳,一個秦兵對另一個喊道:“不是什麽狠角色,留給我就行,你去招呼另一個。”一人掉頭折返,隻剩一人與鄒已對峙。

    鄒已早已預料到這樣的結果,道:“看赤腳丫頭的造化了。”按原定計劃向相反的方向奔跑,把秦兵引開。

    薑允怔怔地看著一地刀幣,想起鄒已那句“男女想法真是不一樣”,突然感到一陣羞愧。一念之間,她失去了和鄒已一起麵對敵人的機會。“怎麽辦?鄒已會不會應付不來?”允兒心中焦急,縱然小腿一陣陣發痛。她卻一點兒也不怕了。她迅速把地上的刀幣攏到袖裏,咬牙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手攀著一支斷矛,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開始艱難地行走。她再也無法忍受自己呆在後方無所作為,隻能被動地等待別人援救,或是默默無聞地死去。她選擇和鄒已站在一起!以站立的姿態迎向最後的結果,無論生死。

    折返的那人察覺到強勁的風聲衝麵而來,“糟糕,是風刃!”陰陽家弟子常隨軍曆練,他有此見識也不稀奇。這門功夫厲害在無影無形,不能擋下,但弊端也很明顯,聲音太大。秦兵聽過,風刃一般是衝防護薄弱的地方而來,隻要護住要害,就無甚大礙。他急忙抬起胳膊擋住眼睛。“鏘鏘”,小臂微微一震。風刃怎麽會有聲音?低頭一看,兩枚刀幣落在馬鞍上。秦兵大笑,原來允兒功力弱,聚不出風刃,隻能用風把dāo jù送到視域能及之處。而且,力度太小了,連皮肉都不曾割破,隻能使人一痛。

    沒料到,攔下了兩枚,其餘的都打在馬身上,戰馬吃痛,長嘶著高高揚起前蹄,險些把人摔下。秦兵使勁勒住韁繩,好容易穩住,一鏢過來打在馬腹上。馬又驚跳。再來,秦兵有了經驗,躲開了。但馬逡巡著後退,不肯再前進一步。

    原來如此,秦兵暗笑,挨時間麽?隻怕,早已沒有希望了吧。麵前的孩子髒汙得看不出形容,眼睛卻還亮著。一條腿懸著,整個身體的重量仿佛都壓在那柄豎直的斷矛上。她微微顫抖著,像是掛在蕭索的枝頭,一片戰栗的葉子。她口中也銜著這樣一片葉子,葉子顫動,發出模糊的音節。

    秦兵下了馬,一步一步地走向前。

    孩子突然停止了顫抖,垂死掙紮般,最後一波攻擊似狂風暴雨,瘋狂襲來。秦兵獰笑著,揮舞短戈一一擋下,甚至用手接住幾枚刀幣,輕輕丟在腳下。他存心想看孩子麵對死亡的慌亂與絕望,即便走到了能一刀殺了她的距離,還是向前一步,讓自己龐大的黑影完全罩在她頭上。孩子最後拔起斷矛刺過來,她太矮了,矛尖隻抵到敵人腰上,而那裏纏著厚厚的鎖甲。

    “玩夠了嗎?”秦兵握住矛頭,它太鈍了,無法割破皮膚。下一步,他就要舉起它,砸破孩子的腦顱。薑允預料到了,她身體往後一撤,抓住了尾端。借著向上的衝力,她整個人淩空向上,翻到了秦兵背後。這個動作隻一瞬,秦兵驚愕地抬起頭,看到了令他恐慌不已的事物——馬!他的戰馬!

    允兒扳住馬籠頭,又一翻,一轉,穩穩地跨坐在馬鞍上。馬向前跑了一步,踢翻了原主人。薑允沒有縱馬踐踏,她還是很焦急,吐掉葉子,連聲喊著鄒已的名字,引馬回首,向鄒已離開的方向追去。

    秦兵躺臥在地上,一片濕乎乎的葉子貼在臉上。他一麵慶幸沒有死在馬蹄下,一麵又懊惱敗在小孩子手裏,末了,又感到奇怪,自己騎了兩年的馬,怎麽這麽輕易被人搶走了?

    他不知道,dá àn正貼在自己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