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草間逢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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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靈驅馬全速前行,行了一天,漸漸接近齊國與故趙國的邊境。果不出所料,在這裏發現了秦兵行軍的痕跡。前幾天剛下過雨,馬跡車轍都很清晰,觀其朝向,竟毫無北上的趨勢,一路向西,像是直衝齊國而去。絳靈出口抱怨道:“真不知道秦王怎麽想的,墨家得罪了他直接去找燕國算賬啊!怎麽盡攻打韓國齊國這些不相幹的國家。你說,他是不是糊塗呀!”
馬兒“噅噅”叫著,似是回應。
突然,前麵草叢中伸出來一隻青灰色的手。一個老人的聲音叫道:“姑娘請留步,老朽有一事相求。”絳靈沒看清,便一鞭子下去,叫道:“什麽鬼,竟然白天都敢出來啊!”手中一緊,鞭尾被抓住了,那鬼手掌不痛嗎?定睛一看,那竟是用青銅做的機關手。
稍後,絳靈看到了壓倒一大片蒿草的機關獸“朱雀”,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又掂了掂來人攜帶的青綠竹筒,聽到咕嚕咕嚕的水聲,與自己身上的那枚渾無二致,便放鬆了警戒。這種竹筒是專門秘密傳信用的,如果不按特定的步驟打開,裏麵的裝的濃墨會汙染帛書。她把密函還給眼前須發皆白的老人,一來一往,眉眼之間已全是笑意。雖然不便查看信的內容,但至此已明白荀先生出使告捷,此時見到這位陌生的老先生,便如同得到從天而降的好消息,如何不喜?道:“原來如此。是燕國墨家的朋友吧,方才冒犯了,對不住。不知閣下怎麽稱呼?”
那人用機關手捋了一把胡子,講:“我姓班。”
“原來是班大師,幸會,幸會!小女子名喚絳靈。大師有何事相托?隻要於公務無礙,我一定傾力相助。”
“我想借你的馬。”
絳靈事先猜到了,道:“我們同路,正好同行一程。大師,請。”
“不,我說是借馬,請把你那四匹馬借我一用。”
“啊?”絳靈驚訝地叫了出來。她手中,不多不少,正好四匹馬。
一會兒,絳靈的驚叫再也停不下來。伴隨著馬蹄整齊的踏地聲,草葉四飛,龐大的機關獸被拖曳著極速向前。與絳靈的恐慌成鮮明對比的是,班老頭神色如常,雙手熟練地把弄著操縱杆。朱雀雙翅擺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節奏越來越快。
“不好,前麵有一條河!”絳靈要比半老頭高出些許,坐在後麵,從肩頭看到了前麵草叢中掩映的粼粼水光。前麵的馬顯然也看到了,發出恐懼的嘶鳴,要不是身前綁了一根轅木,早已四散奔逃。
“坐穩了!”班老頭回頭呼喝一聲,一鞭打向事先留出的活扣。活扣在巧妙的使力下解開,韁繩隨之鬆開,轅木落下。馬一驚,發覺束縛的力量消失,便各自朝逃生路線散去。朱雀此時速度非常快,要轉向已來不及,直直衝向河心。絳靈一聲驚叫,捂住了眼睛。這一捂,她便錯過了極為精彩的場景,班大師的機關手看起來不甚輕便,動作卻毫不拖泥帶水,一個漂亮的扭扳,朱雀翅膀在水麵上一拍,再右手用力一扭改變方向,朱雀掠過水麵,和一群驚起的水鳥一起刺入空中。絳靈隻感覺頭頂嘩嘩潑下一捧水,再看時觸目皆是一片空碧。不由得歎道:“好厲害,我居然在天上飛……這還是頭一遭呢……”聲音一時有點哽咽。班老頭得意得胡子都翹起來了,說:“到此小老兒的晦氣算是到頭了,好風逢快馬,真乃天助啊。”
一語提醒了絳靈,急忙趴下:“啊,我的馬……”
“放心,下麵是荒原,餓不死的。你不也是去齊國的信使嗎?遇上我算你運氣好,乘著這一陣西風,包你早到兩天!”
“你要我一個人走?我可是傷者!”
“那又怎樣?”
“我會死的。”
“那與我何幹?告訴你,我沒有跟你搶馬就已經仁至義盡了。”
薑允氣得漲紅了臉。大xiǎo jiě脾氣上來,衝動地聲討了一句:“你真不是什麽好人。”
“彼此彼此。”鄒已回敬道。令她怒火更盛的是,他居然還在笑。“我們之間的賬已經兩清了。我不會因為你有傷就可憐你。熟悉我的規則吧。你需要更重的籌碼。”
薑允當時沒有意識到這正是成長的開始。小孩子生來意識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尤其是允兒這種生活優越的孩子,童年一直處於眾星拱月般的嗬護中,很難接受別人忽略自己的重要性。她模模糊糊想到爺爺所訓的教義“星軌無心,各行其是。”似乎理解了其中含義。當一個人意識到所有人不是圍住自己轉時,他就開始擺脫幼稚了。
“我還有什麽?”意識到發脾氣不頂用,薑允也就餒了,可憐巴巴地掰著指頭。家人護持,她又涉世未深,第一次見麵就把底牌抖得一幹二淨。長經驗是一定的,放在此時卻沒有什麽作用。
“唉,我隻有占星術知識了。它的內外法門精妙絕倫,世間萬物囊括其中。可偏偏遇上你這個不識貨的武夫。”
“世間萬物?”鄒已猛然驚起。抬頭看到滿天星辰琳琅填列,盈盈欲滴。北鬥七星分段式迅速在腦內過了一遍:
“天樞者,分陰陽,識五行,乩卜草筮;
天璿者,執司南,開四象,投籌問途;
天璣者,觀宸軌,察三垣,睥睨天罡;
天權者,致休冥,離景限,妙盡璿璣;
玉衡者,畫緒印,幻今昔,手結千化;
開陽者,啟正綱,複歸一,遊心萬端;
搖光者,斷捭闔,破九荒,移星換月。”
“太好了,第三階段就可觀星斷命,不算太高,赤腳丫頭出身不低,很可能已經到了這個段位。”他向薑允瞥了一眼,克製住內心的激動,盡量平靜的發問:“你是幾階占星師?”
“怎麽了?”
“回答我的問題。”
“不行,先說你的目的。”允兒這次學會了,牢牢抓住底牌。
“我要你幫我找一個人。”鄒已說到“一個人”時聲音已止不住顫抖,這次沒有打住,一口氣說下來:“我可以帶你走,保證你的安全,隻要你能……”
“我不能。”薑允幹脆地打斷,“我隻是天樞一階,做不了那麽精密的算法。”
“你怎麽能這麽弱?難道不會感到羞愧嗎?”
允兒縮了一下,似是碰到了傷口。背過身,不再理會鄒已。
鄒已冷靜下來,腦中已有了新的計劃。他通過交流發現薑允知曉的東西相當多,看來至少是個外門弟子,雖然她本身實力不強,但一定會有實力較強的親眷。如果他一路護送薑允回家,她的親人感恩,必會有所回報,屆時,就可以提出要求……
鄒已正想著,突然聽到背過身的薑允輕輕地說:“你走吧。”聲音很是哀婉。鄒已本想告訴她自己改變主意了,這麽一來卻先把話吞回肚子裏,心想:到底是女孩,表麵硬氣,現在怕是已快哭了吧。等我逗逗她,看她不開口求我。主意一定,便也軟著聲音說:“你想我留下還不容易?何苦玩這欲擒故縱之計。”
薑允轉過來,神態有幾分訝異,說:“你不是要走嗎?”
“我……”鄒已心想,裝的倒挺像。說:“我可以不走的,就看你了。”
“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你不走,那隻好給我陪葬咯。”允兒語氣如常,補了一句:“我聽到有秦兵朝這邊來了。”
“見鬼!”直到這時鄒已才反應過來。風係耳力非常,薑允察覺到危險,意識到她躲不過,便提醒自己離開。那點哀婉不是委屈,是認命啊。鄒已幾腳踩滅了篝火,把幹糧小包撈到手裏,背起薑允。身後的草叢中出現火把的光亮,非常近。鄒已咬咬牙,一刀砍斷馬韁,在馬屁股上用力錘了一拳。在馬嘶鳴著跑過蘆葦叢時,向另一個方向奪路狂奔。
白日裏魏軍戰敗向西退去,據守城池。秦軍在得勝的沙場駐軍修整,收拾殘局。那些人即是秦兵的斥候,在軍隊安營紮寨後,打著火把四處巡邏。
鄒已本以為放走馬匹引開注意就安全了,剛跑出幾步,卻又迎麵撞見幾個打著火把的斥候。秦兵派出的不止一隊。後麵弓箭嗖嗖幾聲,戰馬倒地,有人大喊:“抓住了!”鄒已慌不擇路,一矮身,又鑽進灌木叢裏。不料,一腳踏空,滾進了一個深坑。“哎呦”。
“別出聲!”兩人同時喝道,一時都愣了。那“哎呦”的shēn yín在哪兒傳出來的?
頭頂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兩隊人馬相遇,火光照得四周亮如白晝。鄒已看清坑裏還臥著一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扯了一把草塞進他嘴裏。上麵人亂糟糟嚷著:“隻有一匹馬……人呢?別放跑了……”兩個孩子蜷在灌木叢狹小的陰影裏,都清晰地看到彼此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鄒已手中的刀刃抵在地上那人的咽喉處,防止他劇烈動彈。薑允輕輕搖頭,指了指那人身上。他的鎧甲服色與秦兵不同,應是屬於魏軍,料不會出聲求救。仿佛過去了一個時辰秦兵才散去,鄒已薑允爬起來,感覺汗濕的衣服都貼在肚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