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蒿裏行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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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陣吵嚷聲漸漸遠去,四周重新陷入黑暗。鄒已長舒了一口氣,在黑暗中摸索,拉著草小心地站起來。今夜無月,天幕垂著稀稀落落幾點繁星,遠方映著秦軍營隊裏的幾星篝火,四下裏全是一片黑漆漆的。腳下數聲窸窣,薑允也在試探著huó dòng。

    “等一下,等我點個火。”鄒已尋到背包裏的火石,伸手薅草。在一片生嫩硬挺的草葉中摸到一縷軟和的幹草,一揪,扯出一聲壓抑的痛呼。

    “笨蛋豁牙仔,你扯到我頭發了。”

    “你罵我笨蛋,扯平了,我不必道歉了。”鄒已的邏輯。

    “拿著這個。”隨著這句話,鄒已感覺手中多了一件東西,一團模糊的藍光現了出來。薑允把玄枵海睛塞給了他。那顆神奇的珠子一接觸他的皮膚,就發出月光般柔和的光芒。

    “舉高。”薑允對鄒已說道。她蹲下來仔細查看那個士兵的傷勢,利索地解開結滿血痂的胸甲。允兒其實沒有學過醫術,對望聞問切之類的步驟一概不知,隻是自小上山采藥,略通藥理。見那士兵肩膀上有一處三寸長的刀傷,上麵糊滿了血。她一觸之下,士兵渾身顫抖,口被堵住不能出語,發出嗚嗚的聲音,看來傷得著實不輕。

    “傷太嚴重了,為防止處理時你咬到舌頭,那些草還是不能拿下。”薑允說道。又發現士兵腰間係著一隻皮水袋,便解下來遞給鄒已:“麻煩你去河邊取點水來。”

    鄒已哼了一聲,說:“少做多餘的事。他還有一條腿斷了,你救不活的。”

    薑允向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她的檢查太粗略,漏去了最嚴重的傷,膝彎那處傷更深,幾乎把整條腿截斷,傷口底下血已經匯成了一個小窪。見此允兒迅速做出反應,在下裳處撕了一圈布條,紮緊斷腿。可憐的士兵嘴唇泛白,明顯已失血過多。

    “即使救活了,你準備怎麽辦?別忘了,已經沒有馬匹了。你腿傷未愈,帶著一個危重的病人,不可能活著走出這片荒原的。”鄒已緩口氣,接著說道:“要是你現在放棄,我倒可以考慮賣你一個人情,送你回齊國。”

    薑允回頭看了他一眼。她的紅眸映著幽幽藍光,變成夜一般的黑色。她什麽也沒有說,慢慢抬起雙手,指尖縈繞著乳白的霧氣,攏了幾次,在掌心合出一汪水。她把那捧水毫不吝惜地澆在士兵的傷口上,又抬起手。

    鄒已見過她施展凝水之術,這種法術雖然簡單,但以現在狀態來施展並不輕鬆,趕忙製止:“好了,別白費力氣了,我去還不行麽。”雖然老大不情願,他還是拿過水袋去河邊了。打水回來,忍不住抱怨:“你真是個濫好人。”

    允兒神色平靜,開口說了一句:“對不起。”竟是從未有過的正經語氣。鄒已習慣了她的一味歪纏,對此接受無能,擺手道:“罷了,我認了。”

    鄒已用破頭盔和水袋輪番取水,大約三次。薑允才停下手,取出士兵口中嚼爛的草,喂他喝了幾口水。那士兵神誌不清,嘟嘟囔囔講著方言,二人都聽不懂。這時夜已深了,星垂平野,貼地風吹得蒿草沙沙作響。鄒已盤腿坐在上方,聽到允兒輕聲哼著一首《子寐》。

    過後,薑允發現地上有一大塊弧形凸起,摸了摸,冰涼,是金屬。手指扣住邊沿翻過來,摸到裏麵是木質的結構,是一麵盾。戰國時的盾是木頭斫成的,在表麵貼一片金屬,純金屬的盾隻有力士才能扛起。薑允伸開雙臂量了量,大約四尺長。她小心地跨進盾的弧形凹麵,躺了下去。中間一個把手硌得慌,墊了一把草也就好了。剛躺下去,一個螢火蟲般的光點飛過來,打在肚子上有點兒疼,並慢慢暗了下去,是鄒已丟過來的玄枵海睛。

    “鄒已?”薑允把珠子丟回去,對著黑暗說,“謝謝,玄枵給你作為酬謝。”

    “不必了。”那個螢火蟲又折回來。

    “你生氣了?”薑允在盾裏輕輕晃悠,說:“也難怪,這次是我任性了。若是個秦兵也就罷了,可他是個魏兵,對保衛家園的戰士,我不能置之不顧。再說,緣奎現在生死未卜,我救起一個人,或許冥冥之中可換得另一個人救他。”

    “救起人,下一步怎麽走?你能送他回家嗎?”

    “我……我隻知道必須救他,我絕不做以後想起來會後悔的事。”

    “你救他一時,卻救不徹底。給人希望,又陷人於絕望,這就是你必須要做的事嗎?”

    薑允啞然。鄒已繼續說道:“你救不了人,除了給他虛假的希望和更多的痛苦,自己還徒增煩惱,這兩敗俱傷的事,不掂量清楚就做,太傻了吧。”

    薑允歎了一口氣,說:“人做一件事,並不總是出於利益的考量的。”

    很久沒有傳來回應。薑允翻過身,模糊不清地咕噥:“明天我們分開走吧,還是謝謝你。”這次,鄒已沒有反駁。

    允兒半夜裏驚醒,恍惚間聽見那個士兵嘟囔著要水,草葉窸窣。她抓著盾牌邊沿爬起來,發覺指間繞著的紅穗子不見了,伸手摸水袋也摸了個空。幽幽藍光裏有一個身影,背對著她蹲著。那士兵已不嚷著要水了。允兒見此躺了回去,心想:鄒已嘴上硬,心還是挺軟的。

    一早醒來,草葉上全是露水,太陽還沒有升起。薑允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自己的病人,不料摸到手盡是一片冰涼,士兵準是夜裏走了,神態安詳。

    鄒已見她背影僵在那裏,說:“我最不耐煩安慰哭哭啼啼的小丫頭了,你可別哭出來。”

    “盡人事聽天命罷了,萍水相逢,倒不必如此介懷。”薑允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不知是歎了一口氣,還是舒了一口氣。

    人已死,前路便明朗了不少。薑允恭恭敬敬地對遺體行了客禮,便不再阻撓鄒已發掘有用的物事。拿走水袋,掏空糧袋裏的高粱米,撿來一支斷矛,又找到一把相當鋒利的bǐ shǒu,鄒已把這些東西連同燒水的破頭盔還有餅子統統扔到薑允昨晚發現的大盾裏,拖到坑上方。然後,兩個人開始薅草,把底下的一切掩埋。

    做完這些事後,二人都非常累。鄒已提議:“秦兵沒有拔營,我們不能生火,吃點冷餅就走吧。”

    “不要在這裏,換個地方吧。”

    “真嬌氣。”雖是這麽說,鄒已還是把斷矛遞到允兒手中,拖起盾上前開路。

    走了一會兒,太陽漸漸升起。薑允自己走不覺得如何熱,前麵拖曳重物的鄒已後頸滿是汗水。她看著眼裏,想到他說話惡聲惡氣的,心腸卻不壞。現下前行的方向是東,儼然是要送自己回家,這份恩情不可湮沒。一時心頭熾熱,伸手拉住他,問:“你渴嗎?”

    鄒已看到指如柔荑,軟軟地傍在腕上,頓時心生喜愛之情。因想道:不知凝水訣合出的水味道如何?那短命鬼尚且喝到了,我為何不受用一次?他本不渴,卻撒謊說:“有點兒。”

    薑允看到他麵色微紅,過了半晌才回答,這點心思如何揣摩不到。她感到好笑,存心捉弄他一次,看到水袋半滿,便幹脆利落地拿起來遞上前。

    不料,剛剛拿起水袋,瞬息之間,鄒已神色大變,竟是極為驚恐。他一把奪過水袋,看到允兒疑惑的神色,又冷笑道:“你如今倒不知避嫌了。這是死人喝過的,竟要拿來給我?”

    允兒見鄒已不理會她,快步走向河邊,頓時窘得滿臉通紅。她本有計劃,一看到鄒已失望的神色,便立刻讓步,借口隔夜水不幹淨凝水給他喝。生此變故,自己做錯了什麽嗎?薑允滿腹委屈,一屁股坐在地上。

    “奇怪,明明已聽到水聲,為何鄒已去了那麽久?”薑允此時坐在一道坡上,下麵即是密密的蘆葦叢,小河應是不遠。她回想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陡然變色,“不對!”薑允拋開斷矛坐進盾中,使勁推盾下坡。鄒已從來不是計較那麽多的人,連沾上死人血液的餅子都敢入口,喝過的水反而不能接受?她仔細回想方才的情景,愈發起了疑慮。

    薑允坐在盾牌裏順坡滑下,衝入蘆葦蕩,停在水邊。她正好看到鄒已翻過水袋,從中擠出一堆碎渣。那像是泡了多次的茶葉,隻不過,是紫色的。

    這麽多附子花泡水,當是劇毒無比。